當時是,天下大變。丁芷在父親身死後命人把他的遺體送回閩東好好安葬,大番遊說江湖人投入她麾下對抗衛狗,並且直接在九重大殿前舉行了掌門接管儀式成為了衛氏新掌門。那日在九重宮殿前丁張二人為首的江湖眾人向帝君衛柯發動攻擊,短刃相接打得那叫一個天地齊鳴天昏地暗,打了得有半個月,最終金烏西墜群鴉四散,衛柯受了重傷隱遁入九重大殿後茫茫殿宇中,而丁張二人各自領兵暫歇。
衛柯不是衛氏真正血統的事情丁力源還沒來得及告訴丁芷與江湖群眾,這是先帝曾經在醉酒後無意透露給他的事,他在五娘娘身死後幾年,甚至是衛柯當時都虛歲十六歲才從向逐廷的一個屬下口中得知。他知道後就把那個屬下滅口了。但那癡情的君王仍舊無可救藥地喜歡著並懷念著五娘娘,他非但沒有處置衛柯,反而還打算繼續把他當做親兒子一樣撫養。於是這件事隨著這些知情者接連的死去漸漸地被湮滅在塵世裡,除了權子欽,這世上沒一個人能再知曉了。
後來幾日這丁張兩家盟友又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來最終各自決裂,暫且退回原先故土暫且不提,衛氏附庸者受到來自各路群眾挑撥大多紛紛倒戈,有的去了丁氏有的去了張氏。漸漸地天下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表麵上知道仍舊隻有衛族是王,畢竟百年傳承一朝未破,王位依舊好端端杵在那,誰也無法搖撼分毫。然而已經有很多人心知肚明,如今張氏丁氏兩家大派日漸龐大能夠問鼎江湖,手下門人投奔而來的修士客卿不計其數,他們本就是江湖望族,收攬數百數千門口自然輕而易舉,人數甚至超過了帝宮內的修士數量。直到半年後,張斬海與丁芷作風更是囂張,不僅大攬門徒甚至還敢挑釁帝宮,衛,張,丁三族三分天下,達成了三足鼎立之勢暫且不提。
權子欽因為那天在大堂中透露了衛柯的致命弱點而被張斬海打消懷疑並收容他,將他留在了張氏。在這半年日夜難以入眠,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是母親的屍骨與衛柯的樣子。這半年噩夢頻多,一會是自己身處烈焰之中腳下萬丈懸崖有人在後追殺著他往下跳,一會是海上孤舟衛柯舉著劍在他麵前要挖出他的心,回頭一看母親正坐在船頭朝他笑。每次午夜夢回,驚魂未定滿臉都是冷汗地從榻上坐起,他覺得自己甚至可能會隨時瘋魔。精神狀態實在太差,臉上灼燒的痛楚也在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什麼都不能忘記。他要把自己從前很多年很多年的愛意在那一夜間轉化為一種叫恨意的東西,很有可能還已經轉變為殺意。然後在很早之前阿娘的臉龐又會出現在他麵前,她撫摸他的臉對他說,孩子,你一定要為我報仇。
他在張氏後山為母親立了一座小墳塚,母親的骨骸在他落水後飄走了,他恨自己沒能再把它抱緊一點。張琴琴後來把兩隻孔雀耳飾拿給他問是不是他母親的,他謝過後便將它們一起葬在了那片土地裡。他沒事就會去那坐墳墓前跪上一會,直到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他才會撐在地上抱著那墳頭一片草地默默流淚,哭自己的無能,哭自己的懦弱,哭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每次想到那個誅人心的惡魔,還是會那麼難受。
漸漸地他越來越喜歡發呆,靠在張掌門另外為他安置的一間房內的榻上不願起身,一發呆就是發呆很久。他會盯著外頭暖色的日光一直等那灑滿銀輝的物事升起,他會看著那群飛鳥來回,看著彩雲遊走,但是他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在看他們。他在透過那裡回看自己的過去,也在看那個人的過去。少年學劍,後入了帝宮,後來愛上了那個少年,為那個少年掃除了前進路上很多風雪,他們一起做過很多壞事,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他更加凶惡。後來少年長大了,稱王了,有了女人,他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隱秘的心思更是一再被壓到心底。他很多時候看到那個人抱著女人朝他笑,他都會覺得是不是那個人在試探他,在踩他底線,在激怒他讓他做出一些發自內心的事情來,甚至是讓他先開口,他甚至在幻想那個人喜歡他。然後他又會想到母親,他隻覺得自己可笑,那個人若是喜歡他怎麼會明知道他最忠孝,仍舊不放過自己母親?即使是想把自己留在身邊,可那個人的手段也不至於卑劣到如此地步。於是權子欽就斷定是自己多慮了,那個人根本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從前的猜測與多少次一瞬的猶疑都是自欺欺人,他沒那麼特彆,他沒特彆到能讓那個人喜歡他。
而且,向穆死了。他毫不懷疑,如果當時向穆沒有擋到他前麵,那死去的四分五裂的人應該是他。
不,他為什麼還要想這麼多。那個人現在是他的仇敵,是虐待殺害他母親的凶手。他還在心裡為他辯解什麼圓什麼。他還要自我感動多少次才能罷休?難道真的要等到剖開那個人的胸膛掏出那顆血淋淋的物事他才能從那上麵讀懂五個字,我不喜歡你麼。彆想了,他告訴自己,權子欽,你彆想了。你永遠都不會原諒那個人的,你永遠不會。
他們的關係,已正如同置身那水火一樣,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麼……
日複一日就這樣魂不守舍靠在窗邊或是榻上看外頭景色,一個特定的宮女會定時來為他送飯,張琴琴有時會問他想不想出去走走,他都沒有心情。心臟就像一隻被戳得千瘡百孔的沙袋,稍微動一下就能從裡麵露出無數東西,他沒有力氣再去乾彆的事情了,他的心臟再也不能漏出去彆的東西了。他就這樣神傷地一直坐在這,聽著張琴琴和他說外頭都發生了什麼,一直聽到如今衛,張,丁三分天下。
“天下不再是那狗皇帝一個人的天下了。”張琴琴在他身邊笑言道。
天下不再是衛柯一個人的天下了。權子欽默默想著,然後心裡的沙漏就一直一直往外掉東西,怎麼都收不回來。
又過了兩個月,在他臉上傷口不再一碰就疼,受傷的眼眶流淚時也不再有灼燒的感覺時,張斬海帶他去見了江湖上有名的神醫需知春。需知春看上去是個很老很老的神仙,胡須花白卻走路生風,踩著一隻很大很大的葫蘆飛來飛去,談笑風生。他此生不醫身,隻醫心。權子欽告訴他自己的心醫不好,需知春卻摸摸他的靈脈對他說,我不需要幫你醫好,因為你的心早就自己醫好了。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你的心沒有問題。權子欽不解,需知春沒有去動他的心而是幫他治了臉——需知春看出他在這場劫難前是個眉目清朗的人,他此生最愛美貌的容顏,看不得他們一點點的受傷。為了回報,他從權子欽頭上取下一根青絲,就這麼大笑著踩著大葫蘆飛走了。
回到府上,張琴琴看著他的新麵孔大吃一驚。他自己也找了麵銅鏡照來一看,確實也有些吃驚——與從前的麵容大不相同,大概是需知春這老家夥喜歡的類型,雖也眉目舒朗儀表非凡,然而總覺得骨相中少了幾分堅毅多了幾分輕薄,仿佛天生一副風流輕佻漫不經心的模樣,低眉側眼間倒是和衛柯有時的表情有的一拚。他又凝神盯著鏡子注視自己新的麵龐,張琴琴便捂嘴偷笑說大俠你這表情太深情了不符合你這張浪蕩子模樣的新臉,你要看著彆人,人家一眼就要覺得不對勁了。
權子欽想想,自己從前這麼盯著鏡子的眼神在看著那個人時也流露不少,於是有點惶然,轉頭便問:“這種表情真的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