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真的忍心這麼做嗎。十二年的時光彈指一揮,他閉上眼,眼前全是衛柯幼時的樣子。那樣天真狡黠,頑劣卻可愛。他怎麼可能忘記。他痛苦地,他不得不延遲地在這一刻對自己說,彆騙人了權子欽,你還愛他。
但是你卻沒有選擇了。他端著那把沉甸甸弓箭,就像端著自己那麼多年來沉甸甸的心事一樣,他瞄準了那人胸前舊傷,他知道身後張斬海在暗處注視,他知道張斬海在那一刻讓他親自射殺那人的目的,他知道他仍然在懷疑他。也不知道是恨意還是愛意哪個更深一點,他的心臟在那羽箭離弦一瞬劇烈抽搐起來,那麼多的時光在他的腦海裡分崩離析,他仿若自己身中數箭。他什麼都沒有放下,卻什麼都得放下。權子欽,你真是一個失敗的人。
那個人還站在俯瞰天下的巍峨大殿前,狂放地笑著,那個人仿佛自暴自棄地,沒有施展自己作為帝君強大的靈力。實際上他的胸口太痛以及吃了權子欽帶給他的毒藥丸自己已經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此時傲然意氣隻是窮途末路前的曇花一現,他自己比誰都清楚自己生命的流逝究竟有多快。
羽箭裹挾著寒風,裹挾著凜冽的殺意,裹挾著那幾年的時光,裹挾著,他的眼神,一箭紮入遙遠的對麵城樓上那個殘暴君王的胸口。
那個暴虐的人身子搖晃兩下,往後仰倒。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靜了。每個人都仿若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彆人的心跳。那個年輕君王在城樓上倒地的一瞬,張斬海在自己身後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立刻,所有人都歡呼起來!他們的聲音是那樣響亮那樣激動,以至於很多人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是一味雀躍著,他們慶祝這個人間惡魔,為禍世間的大暴君的倒台,慶祝著修真界的重生。權子欽卻呆呆立在原地,呆呆地仿若早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忽然在這一刻什麼都聽不到了。
張氏的侍衛在那一刻蜂蛹上九重大殿前高聳的城樓,他們仍舊擺起嚴陣以待的姿勢,以防那位帝君倒地並未死絕而會忽然地暴起。
權子欽在這個時候轉身離去,默默消失在了黑色的暗影中。
而當張氏的人接近那位君王的時候,對方正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沒了聲音。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前胸沒有綻開任何血跡,那隻尖銳的羽箭在被釋放的前一秒往上偏移一瞬,擊中了那位年輕的君王脖頸上項鏈正中一塊巨大的寶石,寶石在那刹那四分五裂,流竄小小的光流,卻未曾傷人分毫。帝王被羽箭的巨大衝擊撞倒在地,後背砸在身後的石梁上,隻是暈了過去。
權子欽在城樓上瞄準衛柯的那一刹那就看見,那人居然還戴著很多年前自己贈給他的那隻項鏈。恨意讓他記不清送那根項鏈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可愛意卻讓他心底一震。那個人居然還戴著那根鏈子,衛柯居然還戴著那根鏈子。
“這根鏈子上注入了在下的靈力,隻要你有危險,這根鏈子會保護你。”他那時是這樣對年幼的小殿下說的。小殿下的眼睛如夜空上的繁星一樣閃爍,他從那雙眼睛裡就看到了自己往後的餘生。
他最終還是將手往上抬了抬,沒有將這東西射到那個人的致命傷口。但他斬斷了那根鏈子,相當於斬斷了自己與那人最後的聯係。他不會再保護他,不會再牽掛他。
然而,是這樣嗎。他欺騙得了張斬海,欺騙得了天下,卻欺騙不了自己的心。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忽然覺得可笑,從前練過那麼多絕情劍術,什麼絕情劍,忘情劍,師父對他那麼多諄諄教誨,到頭來不想絕情的卻是他自己,他那麼果敢的人,在情之一字上卻屢屢受絆,不能那麼灑脫地真真正正地做到相忘於江湖。
他生莫作有情癡。
權子欽迅速順著城樓巍峨的樓梯往下跑去,最後乾脆運起輕功足底運氣,一下子飛躍到了叢林樹影裡。腳底幾個起落,他飛快往遠處跑去。耳邊雨雪紛紛,極速倒退的景象裹挾著風雪在他耳畔呼呼作響,刀割一樣的觸感卻不再那麼鮮明,在這一刻寒風大雪已然沒了溫度,什麼人間紛爭,什麼江湖大義,什麼萬裡江山。他都覺得全都是虛妄。他隻是麻木地,木訥地,悶著頭朝張氏地牢的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