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柯被張氏的人帶到了臨濤台地牢。途中被丁芷攔了一下,她恨極了這個殺死他父親的罪人,非要在這位帝君蒼白的臉上扇上數十個巴掌,在他身上用長劍戳出幾個透明窟窿才可解氣。然而張氏以江北距離帝宮更近更好處置罪人的由頭將衛柯帶走了,意欲在三天後的元月大典上當眾將其當中處置挫骨揚灰,剖出元丹,焚燒祭天。
張氏侍衛對衛柯還存留一分氣息此事並不意外,卻在那破碎的項鏈麵前有所沉思。他們隻當這妖魔生命力太過頑強並非一刀一劍可以殺死,射偏也屬正常,隻要這魔頭倒下便好。於是他們把昏迷不醒的衛柯綁起來帶到了地牢內關起來,一大群人在外頭擺酒設宴,慶祝修真界雲開雨霽的明天。
張斬海卻在目光觸及衛柯並沒有任何傷勢的胸口稍稍停滯,他想到那城樓上天權子欽後來的獨自離去,若有所思。
“嘭”的一聲,是誰點了煙花騰空而起,在天空中綻開五顏六色的光華。張斬海與他敬酒方畢,小琴琴也就著她的手喂自己酒喝。他沒有拒絕,他看出這個姑娘對自己異樣的心思,充滿歉意飲下那杯酒,他想著那可能要接受與他們真正的離彆了。敬過幾輪權子欽在這轟然巨響的夜幕裡悄然離席,隻身一人貼著宮壁走到地牢裡,他去了張斬海的偏室一趟,用那大鎖輕輕破開那布滿結界的牢門。
那個人雙臂被架在鐵杆上低垂著頭,身上被人擦洗地很乾淨。修真江湖的人大多有大義,他們對這位殘暴的君王還保留最後一點點尊重,沒有趁人之危欺辱他,當然也許是幾天後的祭天活動弄臟了祭品便相當於褻瀆上蒼神明,他們隻是將他綁了起來,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衣,側臉清俊,瞧上去和任何一個普通書生公子沒什麼兩樣。隻有重重綁縛著他的鎖仙繩才能提醒來者,這個人曾是多麼凶殘危險,又是多麼令人懼怕。
權子欽黑色的身影輕輕走過去,站在那人麵前。破天荒地,他輕輕地抬手,覆上了那人冰冷的臉頰。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究竟有多麼溫情,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臟在多麼劇烈地顫抖。那人慘白冰冷的皮膚在這一刻觸碰裡回轉餘溫,他殘留的氣息回轉身軀,慢慢抬起頭來。
衛柯看到一張完全陌生的,完全生疏的臉龐。那麵容的主人正用那溫柔的眸子裡注視自己,縱使他在那人五官甚至臉頰的輪廓找不到一點那個人從前的影子,可是有種叫做直覺的東西在提醒他,麵前之人究竟是誰。他還是緊緊盯著他,開口一滴清淚驟然滑下:“權子欽,我知道是你。”
那個人用拇指揩去自己臉頰那行淚,開口一瞬熟悉的嗓音,深沉而柔和地,像是在對衛柯訴說,又像是在與自己和解:“你這麼做,知不知道我會多傷心。”
他捧著衛柯不斷留下眼淚的臉為他擦去,深情注視著那人的眼睛。現在這位帝君眼中沒有任何暴戾與瘋狂,偏執與固執,他眼神清澈地像一汪潭水,有的隻是越來越多的絕望,恐慌,淒惶,和後悔。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原來他們皆是方寸已亂。
“你是來救我的嗎。”那個蒼白的人人帶著哽咽開口。
權子欽本來想說很多很多,也想做很多很多,可在重新見到衛柯的這一瞬什麼都不想去管了。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冷暖悲歡,甚至恨到裝作醫師給那人下毒,拿著箭指著那人…他都不想管了。然而,哪怕是真正到了這一步,他都無法放手。他覺得自己大概也是瘋了,或者是心臟早就沒有感覺了,那便算了吧,反正自己已經太累了。從前那許多天的糾結,那許多天的煎熬,那許多天的詰問自己,那許多糾纏的想法,矛盾的考量,如今都灰飛煙滅,化為烏有。他不想去管自己如今對衛柯是什麼感覺了。他不想在三天後眼睜睜看著這個人被拉到高台上千刀萬剮淩遲示眾,更不願看見他被當眾剖開胸口,掏出元丹祭天。
他不想那是他最後的命運。
即便他們都該死。
“是,我是來救你的。”權子欽慢慢捧起那人的額頭,在那上麵覆上一吻。
讓我救你,走出這片水火。
張斬海一柱香後才發現權子欽忽然的離席沒再回來。他眼皮一跳,他悄悄揮手帶著一行人從後門出去。到了地牢一看,那鎖鏈果然被強悍靈流摧毀,牆上破開一個大洞,早就人去房空。
他立馬叫來數百護衛從陰牢外頭圍牆往外搜查,卻發現那個黑衣的侍衛沒有跑遠,他正橫抱著那個虛弱成紙片的白衣帝王,站在高高臨濤台的山崖上。
山崖下,是不測之淵,萬丈深林。呼呼的晚風刮過,今夜雪停了,可遠處的林濤卻仍舊和洶湧的海浪一樣擊打著在場所有人的心臟。張斬海站在百丈開外看見那個黑衣的男人古怪地站立在那,側頭對那個帝君說了句什麼。帝君虛弱地從他身上下來,坐在地上微微靠在他腿邊。
“權子欽!”張斬海大喊著。他的聲音淹沒在逆流而來的風雪裡,可他依舊還堅持不懈地,“權子欽,離開那個人!他太危險!”
權子欽看著他,卻僅僅隻是看著他。卻仿佛沒有聽見他說的什麼一樣,隻是漠然看著他。他的眼神裡沒有一星半點的情緒,張斬海甚至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種放棄釋然的表情。他自己都覺得詫異,想試圖再接近他,忽然他看見那個黑衣的男人慢慢俯身,摟著那個渾身發抖的罪人,輕輕在他唇上付之一吻。張氏的火把圍繞整座山崖,四周變為火紅的顏色。山脊上的赤火仿若撲動羽翼的鳳凰,掙紮若生。
於是在這赤色的山崖上,張斬海與一眾侍衛仿若魔怔一般看著遠處仿若定格的畫麵。兩旁暗色林濤翻湧下,那個黑衣的男人慢慢把白衣的君王扶起來,漆黑的夜空裡一抹水色墜下那黑衣男人的側臉。黑衣男人拉著對方,赤誠地,顫抖地,想要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