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一個人的情緒是很容易被觀測到的。
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觀察對方的表情,有些經驗的人則一直盯著眼睛,更為老道的人會選擇連帶著對方的肢體語言來分析。
須彌教令院妙論派的大設計師卡維目前正處於這種狀態之下,在奧摩斯港的座位上如坐針氈。而對麵的男人表現得體,五條袈裟在其身上顯得更為虔誠,似乎他才是本次會麵的主人,但事實上,他才是來谘詢的那個——
這甚至無關於卡維的專業,而僅僅是閒談似的問詢。
“……所以,您是怎麼認為的呢?”
倘若他問的是建築方麵的問題,卡維可以跟他說個三天三夜不休息。但可惜的是,這人似乎天生就是來找茬似的,無論是在瓶子裡,還是在瓶子外,即使隱藏得很好,那種高人一等的注視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抓狂。
教令院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哲學是引發精神疾病的誘因之一,但現實則更可怕。
過多的無用的思考卻沒有得到合適的引導,取而代之的是疲憊的身體和日益麻木的內心。最終造就了一個外在格外強大,而內裡空空蕩蕩的泥偶。被背後的一雙手塑造而成的泥偶看不見自己的創造者,便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如此,乃至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也無法脫身。
“這個問題你和我都很清楚,”大設計師能夠感受到自己與這位異世界旅客身上若有若無的鏈接,“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在這次見麵之前,你去了卡薩紮萊宮嗎?這也是你第一次來奧摩斯港吧?”
“自然到過,那的確是相當瑰麗的傑作。”盤星教教主顯然是有備而來,發自內心的讚歎得到的卻並非它的建造者的首肯。
“你隻是到過,你沒有看見。”卡維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是篤定。
隨即,大設計師指著繁忙運作的港口上空那道拱橋,發出了邀請:
“要上去看看嗎?”
峽間風穿過,繁華船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儘收眼底。這座橋著實徹底融入了周邊的風景,過路的遊人總會忍不住站在上麵眺望很久很久,直至潮起潮落,喧鬨歸於寂靜。
所以說,夏油傑真的很討厭這樣純粹的人。
但唯有一點他無法否認。
即使為了投其所好做了再多功課,也比不上這短暫的一瞥。
卡維說的其實很對。
他沒有“看見”。
在夏油傑切身體會過卡維的過往時,卡維實際上也看到了名為“夏油傑”的異世界人的前半生。
就像一個設計精巧的連環套,一步一步引誘著,不,近乎是推搡著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走向自我毀滅之路。
少年夏油傑為自己選定的那條道路不容許存在半點錯誤,若有半點偏離,迎接他的就是地獄。
殘酷的真相多少讓卡維有些不忍卒讀。
這其實符合一個力學定律——
惡意,會走向阻力最小的那條路。
他太高傲了,看起來什麼都在乎,實際上什麼都不在乎。
“為什麼,在那之前不去問問他們的意見呢?”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夏油傑愣住了。
“為什麼不問他們呢?”大設計師如紅寶石一樣的眼眸在夕陽的倒映下熠熠發光,“……我還是沒能找到那封信。”
二十年前的流沙掩蓋了一位父親最後留給孩子的話語。
“我忘記了。”他喃喃道。
“我忘記了!”他忽的大笑著拍了拍建築師的後背,就像年輕時的每一次,“真是荒誕啊,是不是?我居然忘記了它!”
我居然忘記了我曾經那樣赤忱……
被人信任這件事,會在某種程度上讓一些人自己主動跳進一個偏執的牢籠,同理,他人的目光與期待也會在某些時候成為侵蝕理性的毒藥。
但是,在拋開這些無用的贅述後,他心中實際上隻剩下一個想法。
他不能辜負他們。
於是焦慮與不安隨之而來。
這是一場既得利益者的春秋大夢,也是布衣庶民的南柯一夢。
他就像是一隻無腳鳥,他隻能不停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看起來完成了許多事,殊不知他一開始就被禁錮在了天空中,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死局,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如果肯低下頭顱認真傾聽的話,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認為自己能征服世界,和認為世界需要一人來拯救,都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傲慢。
……
吉野順平走在橫濱的街道上,眼看著路途的景色越來越偏僻,雖然是被邀請而來,但明顯看得出他內心的忐忑:
“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前麵的人聞言停下了腳步:
“沒有走錯。看起來你不太了解她,這位……吉野先生。”
他略微有些慌張地回答:
“不用敬稱,我也是樂團的成員……”
“現在還不是。”國府省吾平靜地回答道,好在他迅速地轉移了話題,“到了。”
其實白瀨說的不錯,最開始省吾就是他們中最為執拗的一個。
吉野順平沉默的凝視著這個過於簡陋的建築——請原諒他的堅持,因為這個由爛木板和鐵皮盒子構成的東西並不像是傳統房屋該有的模樣。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他問。
“當然,但是你進門的時候得小心點,”省吾回答地很是輕快,“這扇門需要從這裡提起來才能不發出聲音,這把椅子是小美奈的,雖然她現在可能坐不下了……”
“……好的。”
屋內沒有裝潢,沒有柔軟的床鋪。牆壁在震動,因為風在吹。天花板上有一些縫隙,這意味著下雨時會漏雨。
它既不遮風也不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