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清晨,天仍昏晦,未破曉。
暉靈同他走在下山小徑,沉默不語。
四周虎麵人身獸的神柱耳邊上一半纏著紅絨,一半蒙著烏紗,含笑盯著來來往往行人,林間風吹過,帶來一股怪魅氣息。
喜氣洋洋,死氣沉沉。
巴山蜀水淒涼地,到鄉翻似爛柯人。
任憑破碎的詩篇在腦子裡拚湊,暉靈在恍惚中迫切想要打撈起一些線索。
無它,她如今心中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解答,可望著巴廩那張與夢境裡如出一轍的臉,她卻連寒暄的話都難以啟齒。
同撐一把傘,巴廩身上彌漫著麝香味,霸道濃鬱,侵占著周邊空氣,晨霧蒙蒙,讓暉靈感到有些眩暈。
「二十三年棄置身,坐愁紅顏老。」
「今日聽君歌一曲,春風吹又生。」
暉靈翻來覆去想著古詩,掐著虎口,低頭打發著沉默的尷尬。
然而盯著他手腕處戴著的那串鴿子花,彼時莫名的念頭突然從她心底升起:
啊,原來他是在等她先開口。
怎麼辦?她要說些什麼呢?
縱然她曾經與他兩小無猜,親密無間。在夢裡她與他更是耳鬢廝磨,交頸而臥。
但回到現實之下,暉靈依舊清醒地明白:
如今時過境遷,你們之間已太疏離,僅剩的隻有她那一點無處安放的妄想。
細雨點在女人的額間,巴廩將傘傾斜,擋在她的身前。
過了一會兒,暉靈數著石壁上的羽苔,伸出手接住崖邊落雨,終還是向身側人感慨道,“如今寨子可真靜啊。”
找了個無聊的話題,她心想。
可巴廩卻笑了,他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眼睛霎時變得亮晶晶,興奮地說道:
“我還以為你預備一直不理我了呢,寨子麼,你回來後就會變得‘熱鬨’起來了。”
“敬請期待。”
巴廩的語氣鄭重裡夾著一點神秘兮兮。
接著他試探性地擅自拉著她的手,見她並無拒絕,唇角的弧度快要翹到眼梢了,如果他是隻貓或虎,此刻應該擺尾不休。
一路上,他開始扯七扯八。
今年雨太多了啊,莊稼要完蛋。
對了,你還沒有見過那些小虎崽子吧,現在小孩兒可鬨騰了。
喔喔,你剛回來,還要去拜長輩,不是我說啊,他們叨叨叨得真的很讓人想睡覺啊,靈啊,你要撐住,千萬彆打瞌睡。
還有晚上來我家吃飯嗎,我去接你。
那股麝香氣一點點纏繞至暉靈的發絲。
見對方一副同兒時般自來熟的模樣,她終於放下拘謹,與巴廩開始閒聊說笑。
她談起在考古隊的工作,改學西醫後的心得,懷念那些幼時替姑婆跑腿摘藥的點滴。
“對了,我記得你那時身體孱弱,得虧我天天爬崖壁給你扯靈芝送藥呢。”
“看看你現在,已經是頭猛虎了。”
說到儘興時,暉靈抬眼,裝作族裡長輩的模樣,拿土話誇著對方。
巴廩含笑看著麵前的女人,連連稱是,眼中閃過無人察覺的冷意。
猛虎?猛虎。
雨落得更大了些,千滴,萬滴,毫不留情地砸在傘麵上。他們之間開始必須說得很大聲才能互相聽見。
“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嗎?”
他問。
“不,我隻向單位請了兩周假。”
她老實回道。
雨打濕了暉靈的發梢,衝淡了那股麝香味。
巴廩的神色裡流露出一絲患得患失之感,比起愛意,那更像是一種猛獸食欲。
雨勢漸大,他將她悄然拉近,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肌膚上細小的絨毛,感受到她的呼吸。
這使得他們看似親昵無比,遠不似久彆重逢的發小。
可事實上,他僅需望她一眼便知,從始至終,他與她之間兩眼空空,並無一物,沒有任何情////////欲。
他們都回不去從前。
現在的巴廩於她而言,他實在是部太難讀懂的殘篇。
現在的暉靈對他來說,她僅僅是一縷芳香撲鼻的幽魂。
不過巴人一向具有挑戰精神。
這體現在他們對於獵物總是帶著勢在必得的殘忍。
“春祭,一起參加嗎?”
雨漸熄,他再度試探地問道。
山中寂寂,瀑布化雨。
暉靈看見男人額前碎發沾著的水珠悄然滾落。一滴,一滴,如蠱蟲般潛入頸側。
那雙漂亮的下垂眼顯露出濕漉漉的眼神,就像隻被淋濕的小狗一樣可憐,令人動容。
“好啊。”
她答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