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黃昏時刻,天邊已映霞紅,卻有幾個錦衣兒女成群結伴圍坐酒肆,劃著酒拳,臉頰紅紅。
戴著金步搖的哪家小姐打開買來的熱騰騰糕點,笑吟吟地親手分給街邊戲耍的布衣兒童,不懼繡著牡丹的裙擺沾著汙泥。
更有穿著紫衣袍,配著金魚袋的大人物步履匆匆,徑直朝東邊跑去。
一路拎著的,竟是兩條草束的活蹦亂跳的魚。
哪來的砍人腦袋泡酒的人?奚瓊想,雖隻見著一瞬,卻是金玉作屋,草木輔心。
實在像一種想象中的家鄉。
她便撐了臉,忍不住悄悄朝梁琢望去,剛好撞見這人清冽的眼,那眼睛含著笑意似的,她見他開口,卻沒有聲音,念得卻是,
“京洛多佳人。”
一行人到了梁府,下了馬車。
奚瓊聽那老者,也就是梁老太爺恭敬對梁琢說,一直記著以前的安排,並未讓人在此迎候。
於是親自帶他們二人到落腳的院落,隻是到院門,他就拉著孫兒退下了,隻道二人好好休息。
“爺爺!奚姑娘是女孩子,怎麼能……”和祖宗住一個院子?隻是話沒說完就被他爺爺打斷,
“你懂個屁你懂!”一路上病懨懨的老者突然直起了腰,伸了伸縮著的腿腳,扯著不識相的孫子就走。
奚瓊跟在梁琢身後。
小院僻靜而整潔,沒什麼裝飾品,看起來就有些荒涼。
“這是我早年間在京城住的地方。”他轉身,朝姑娘伸出一隻的手,手腕如百年前勁瘦有力。
“正好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不受控製地就搭上那手,後發覺後悔,想抽出時卻遭他緊握,“走吧。”
一路無言。
途中過一小亭卻突然起了風,於是奚瓊聽見一片琳琅珠玉響,抬眼望去,原是這亭階處處掛著垂了小小青玉的紗簾,直通向後方小池塘。
她停住腳步。
而他將身後手指屈起,握緊她的手徑直朝前走。
“很熟悉,是吧。”
確實熟悉。除去這滿亭的珠玉,這裡幾乎和奚地梁家那小亭一模一樣,而那院子本來是屬於奚家的。
“我記得幼時母親和我說過,家中挖池塘時匠人犯了大錯,竟然昏了頭挖在東邊,”他握緊她冰涼的手,帶她坐下。
“真是有緣。”
奚瓊覺得自己意識又消失了,但事實上沒有,不然她怎麼能夠感受到自己一身的冰涼。
可是現在梁琢正在看著她。
姑娘僵硬的彎起嘴角看他,“你想說什麼?”
百年過去,他仍舊穿著她熟悉的竹青色袍衫坐在她身邊,像極了當年進學時她總來找他的場景。
四周脆聲漸停,她卻記起那年梁淡風教他們念的詩經。
並未有想象中的逼問,天色愈加暗下來時,他也隻是略揮手點亮小亭的燈籠。
而或許年歲太久,燈籠也壞了,並不很亮。
燈影昏昏,他手心卻炙熱,
“奚瓊,”他輕輕地說,“我隻是一個凡人,修了道也不是神。”
“兩百年太久,再不要讓我等了。”
她不作聲,隻是心口膨脹得快要炸裂。
說什麼?她又該說些什麼?
她比誰都明白,早在百年之前,她的心魂就屬於眼前這個人,她自覺聰明,卻始終自作樊籠,久久不能自拔。
你能嗎?奚瓊,她問自己,明明抬頭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你可以抱住他鎖住他,讓他再不能跑離你身邊,去你永遠不能去的地方。
可你能嗎?
或許這世道就是如此作孽,偏讓該喜歡的不該喜歡的攪作一團。
如果早死在那雪夜就好了,她忽地記起那年僵硬的冰,遠處小小的燈光和隱約的青色發帶。
早些死了,就好了。
而現在沒有冰雪,隻有亭階裡琳琅珠玉,脆脆聲響。
“不要讓我等太久。”他將她牽起來,用炙熱去慰她的冰涼,將一旁的小燈籠熄了。
“夜裡風涼,我們早些回去。”
這天夜裡風聲大作,下了這個秋天最後一場雨。
而民間常用“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來形容這樣涼的雨。
那姑娘點卻了燭火,大開窗台,一身薄衣倚在床邊聽雨,櫻唇微張。念得不是那綿綿秋雨,念的是一夜萬般情緒,朦朧天欲曙。
梁小公子幼時院中植紫竹,如今卻是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