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低低歎息了一聲,道:“野有蔓草……天有鷂雀。”
那是常州少女常傳唱的歌謠。老奶娘生前帶著她的時候常常哼給她聽。
是幻境麼?
柳曲迷惘間,接上了他的話:“我心有思,我思遠行……”
她被人帶走了。
“女仙保佑……總算甩脫追兵了。”
黃沙之中,有人喘著氣道。此時恰逢黃昏,黃沙已熄,河入長天,金芒粲粲。
鐘伯抬手擦了擦汗,望著遠處蕭索城池,緊緊皺著眉頭,沉聲道:“得先找個地方。赤緹湖是不能回去了。”
說到赤緹湖,他又想到任性的小郡主。數月前她曾來信說一切安好,還說認識了一位大神仙。不知道現在到底如何了。
不過是小孩子瞎講罷了。
但總歸比追著那個“亢龍刀”好,眼下他成了鷹衛隊重點緝查的對象,要是連累了赤緹,又是一樁麻煩。至於謨王的事情,等萬事塵埃落定,再和她講吧。
鐘伯揉了揉眉心,又沉沉歎了一口氣。
“鐘管家,那是什麼?”有人輕拍鐘伯後背,指著遠處一方沙丘。
此處人煙稀少,遍地黃漠,連根草都沒有,一覽無餘。遠處沙丘如群山綿延而開,在沙丘之中,又有什麼更高的東西。
十二仙女的廟,什麼時候這樣巍峨了?還是海市蜃樓?他凝眸細看,卻隱隱約約怎麼也看不真切……旁邊忽而有人道:“那東西怎麼會動?”
鐘伯臉色一變,道:“快走!”
那根本不是什麼仙女廟,是沙暴!
數十人筋疲力竭,還是提起力氣往後撤去。
就在風沙排山倒海灌來的時候,鐘伯等人躲進了一處砂岩窟窿裡。旁邊人問:“那又是什麼?”
什麼什麼?帶了眼睛,不會自己看麼?鐘伯吹胡子瞪眼,想嗬斥身邊的愣頭青年,又聽青年道:“鐘管家,那個天上飛的東西,像不像是赤小郡主?”
雲霽帶著赤緹在天上七彎八拐地飛了一圈,才勉強在紅黃沙壤的大漠中找到東西南北。可惜挾著狂沙的風一吹,她的東西南北重新變成了碎沙,隨風揚揚而走。
她許是不留神,赤緹掉了下去,被卷進了狂風之中。
雲霽眯眼,從卷繞的風沙裡勉強找到赤緹,想了下,還是待在天上,等風停了再去撈她。
赤緹混混沌沌之間,風沙已經灌滿口鼻,鐘伯等人就看到她似天外流星,一頭紮進了沙窟前的沙裡。
不會摔出事情了吧?
雲霽俯衝而下。
鐘伯往外走,要去撈人,忽而又見一招搖女子,渾身的配飾被風沙吹得丁零當啷作響。狂風之中,她身形卻絲毫不動,扶著地上的小郡主站了起來。
雲霽撇頭看到沙窟,半拖半拽著赤緹,隔著洞口道:“各位能否勻些地方,讓我們避避沙子?”
鐘伯的心驀然一跳。
他看到女子身後風沙依舊,狂風之中,赤緹整個人都要被狂風掀翻了去,抓著她的女子除了衣衫略亂以外再無其他,巴掌大的小臉上神色自若,視狂風如無物。
該不會碰上什麼精怪了吧?
鐘伯目光掠過赤緹那張滿是塵灰黃沙的臉,這是小郡主,絕對沒有出錯。
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不該回來的時候跟個流火彈一樣炸下來……鐘伯把略擋住門口的巨石挪開,恭敬彎腰,讓女子進來。
黃沙遮天蔽日,昏昏暗暗,洞窟內點了些火,赤緹摸了把臉,搖搖晃晃站起身。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鐘伯,急切道:“我爹呢?鐘伯?我爹我娘呢?”
周圍罕見的一陣沉默。
雲霽似是明白了些什麼,她輕聲道:“赤緹。節哀。”
“節什麼哀?你不要亂胡說!”赤緹抓著雲霽的手,心懸到了嗓子眼,又道,“鐘伯,我要你告訴我,不要阿霽告訴我。”
雲霽低首,悄然歎了一口氣,要是趕早一些還好,她再神通廣大,也不能把人從輪回裡拉出來。
她眸光漠然,但還是道:“赤緹,生者過客,死者如歸。”
赤緹隻覺得天旋地轉,她想起初見麵的時候,雲霽告訴她“你應該趁早回家的,不然會後悔”,又想到自己一心固執要去外邊闖蕩,她一咬舌尖,直視鐘伯道:“快告訴我。”
鐘伯沉默著,旁邊那個年輕些的隨從道:“郡主,謨王他……已經在數月前,禁沙柳林中,被亂軍砍死了。”
鷂都要禁沙柳木,亂軍不聽謨王號令,把殘餘部落全部殺死。更衝進赤緹湖旁的行宮當中,把金銀擄掠一空。
“謨王妃,在前幾日與我們分道,向東南行向沼洚郡,投奔蛇蠻,我們斷後。”
赤緹捂住耳朵蹲下,不願意再聽。她肩骨聳動,哭了。少女唯一一次的任性離家,換來的就是骨肉陰陽相隔。
雲霽垂眸,這個年輕的姑娘把爹娘的名字拉成紅線,拉著她看仿佛還是在昨日。
她尚且不理解赤緹的悲痛。壽數都是有限的,今日死和明日死也無大差彆,無非是多有個人惦念她一二日,她望著赤緹的淚水混著泥塵,滾成了橫漠河中段的黃水,最終還蹲了下來。
她平視著赤緹,抬手擦去了她的淚水,道:“莫要哭了。”
“我保赤韶光安然無恙,好不好?”
雲霽的話,像是什麼金科玉律,鏗然撞進赤緹的耳朵裡,她終於放聲大哭,把自己塞進雲霽懷裡,道:“我不該追天殺的什麼李雲生,我就在留在赤木郡陪爹娘……”
雲霽被她攔腰抱著,原先乾淨的衣裳全部都沾上了塵土,她最終還是忍著沒有推開,低聲對她道:“彆哭了。稀裡嘩啦的,跟小時候的李驚風一樣。”
赤緹未抽噎完,雲霽忽而眸光一凝,推開了她,隨後出手迅捷,一隻小蛇七寸卡在了她的指頭間。
一直沉默的鐘伯道:“興許是風沙擾了螣蛇?就一隻,放生了吧。”
雲霽道:“不是。”
她將擋住洞窟的石頭推開,風沙減弱,但仍呼呼往裡刮,赤緹感覺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擦過她臉頰,她伸手一抓,驚叫一聲。
風裡全是被吹來的螣蛇!
這種小蛇名為螣蛇,但並非像傳說中那個身化大漠的瑞獸一般宏大,反而及其纖細,扁頭突眼,張嘴就是毒牙。
此刻進了洞窟,螣蛇繞著往人的身上爬。
雲霽身後的木匣一彈,她抽出長刀,往門外一擋,勁風裹起,卷著飛來所有蛇到她刀尖,隨後雲霽跟砍瓜切菜般一剁。
鐘伯看到她這幅麵不改色的模樣,心道,這就是小郡主信裡那個“神仙朋友”?
不管是假仙還是真神,恐都不好惹。
雲霽想再把岩窟堵上,忽有隻手擋住巨石。
她聽見外邊有個疲憊的聲音:“可否借我暫避一宿?我叫阿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