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切莫再說這種話。”陸煥道:“景兒他畢竟是我一母同出的親弟弟,先生看中他,扶他登上帝位,我自然也是跟著高興的。至於駐守邊關,保家衛國,那也是我等宗室子弟應儘的份內之事……”
兩旁的軍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殿下被氣糊塗了,故意說的反話。
可是見殿下神色如常,語氣平靜,卻又不太像。
“不過……”
陸煥看著窗外冷清的街道,看著街上搜查巡視的軍士,貼滿牆邊的通緝令,忽然又說:
“……不過,等見到先生,我確實有一句話要問他。”
北蠻不除,不準回京。
那一紙詔書,被陸煥和黎青送給他的其他東西放在一起。先皇帝還在世的時候,每逢年節,黎青都會給宮中送禮。送給他父皇的都是五湖四海收集來的奇珍,而送給陸煥的,多半是一些書畫、字帖,古籍孤本,筆墨紙硯一類。
陸煥當然也知道,這些都隻是走個過場。
除了正式的賀禮之外,有些時候,黎青與他講兵法,在書上寫了批注,也會隨手送給他。或者寫張字條,通知他何時上課。
還有好幾回,黎青上奏的折子被先皇帝隨手扔了,也是他冒著風險,托宮裡相熟的太監專門去找尋回來,妥妥當當的收好。
黎青的筆跡,他再熟悉不過。
——北蠻不除,不準回京。
那確實是黎青的字。
是黎青在詔書裡,對他說的話。
黎青當時,宮變篡權,統攝天下,連國璽都能拿到手,又如何會找不到內侍替他謄抄詔書?
哪輪得到他一個攝政王,親自來寫聖旨?
還有什麼“不準回京”,一副老師教訓學生的語氣——
滿朝文武都在他黎王掌握之中,難道還湊不出一句文縐縐的官麵話?
那就是黎青,故意寫給他看的。
北蠻,盤踞在北方草場上的一股遊牧勢力,也是中原之地千年以來,曆朝曆代,不惜勞民傷財,也要興建長城,重兵戒備的心腹大患。
古往今來,多少雄才偉略的皇帝,用兵如神的將軍,都無法把這支蠻子趕儘殺絕。每次打得他們大傷元氣,再隔上幾年,複又卷土重來,令人頭痛不已。
除儘北蠻,永絕後患,又怎麼輪得到他陸煥?
北蠻不除,不準回京。
——黎青是不是,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的,都不打算再見他了?
陸煥默默地,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他當然很清楚黎青為什麼那麼急著把他趕出京城。當時,黎青初掌大權,扶植傀儡幼帝,親自攝政,至於他這個名正言順的皇長子,當然是滾的越遠越好。
黎青心狠,說不準回京,那就是不準回京。
前年,太後在宮中猝然病逝,陸煥想要送彆母親最後一程,往京城遞了奏章,申請回京一趟,祭拜母後,可以隻帶最簡的隨從。
半月之後,驛站裡送來的,卻是一封拒絕的回函。
言道京城與遼州路途遙遠,消息往來之間,太後的哀禮已經按規格辦完。當今聖上身為殿下的親弟弟,同氣連枝,血脈相連,自會代殿下為母儘孝,請殿下安心守邊,以山河社稷為重。
那甚至算不上正式的聖旨,隻是一封回函公文,蓋著皇帝的印璽,卻是黎青本人的筆跡。
陸煥把那張公文,看了很多、很多遍。
發現透過熟悉的字跡,他已經快要記不清,那個魂牽夢縈的人的臉。
而這就是他在遼州時,去往京城的,無數書信之中——
黎青唯一一封,親筆給他寫的回信。
他從小就認識黎青,當很清楚黎青是什麼人。
陸煥想。
隻是……
四年的師徒之誼,那一點一滴,傳授給他的兵法、道理,治國之策。
還有快馬追出京城的書信往來,鋪開宣紙,挑著燈寫到半夜的策論,喊過幾千幾百遍的“先生”。
在黎青看來,又算什麼?
“——我們封鎖黑水城已經有大半日了。”
陸煥說:“已經挨家挨戶的搜查過,全城的醫館,還有藥店,也都布下了監視的眼線,先生還是沒有消息嗎?”
“回殿下。”
軍士之中負責這部分的下屬,上前一步,在鎧甲的鏗鏘聲中,跪到地上,拱手請罪道:
“是屬下無能!我塞北關外的三千精銳輕騎,封鎖城門,滿城大搜,居然還奈何不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請殿下責罰!”
陸煥:“確定先生就在城中嗎?”
他這句話一問,旁邊立刻就有人回稟道:
“黎王倉皇出逃,隨身隻帶了十二個護衛,都是有名有姓的高手。其中十一人的屍體沿途都已經找到,最近的一具,正是在這黑水城外。”
“十二個護衛,死了十一人?”
“是。”
“還真是忠心耿耿哪。”
“……”
“……那,畢竟是黎王。”下屬小心翼翼地,說道:“這十二個人和朝廷無關,都是黎王自己從前招攬的奇人異士。確實是當世的英雄豪傑,黎王已經是山窮水儘,他們也依然追隨,誓死效忠。可惜……可惜從一開始,就跟錯了主子呀,最後折在這裡,也不知是值還是不值。”
陸煥卻是歎了口氣,說:
“依著先生的手段,如果不是突然遭到背叛,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吧。”
茶樓裡一靜。
沒有人敢接話,陸煥自己說到這裡,也不再說下去了,反而是停了一停,問道:
“也就是說,先生身邊還有一個人?”
“是。”屬下回道:“黎王一直體弱多病,不足為慮,這位高手卻是個麻煩。若不是有他護著,黎王也不能在這城裡,在我們的搜查下躲藏這麼久吧。他們要是鐵了心喬裝打扮,不肯露麵,那還真是難辦。”
桌上的茶已經冷了。
陸煥伸出手指,敲著桌子,沉吟了片刻。
“——沒有辦法了,通知‘天羅’,把誘餌放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