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 是他年少時,無法宣之於口的……(2 / 2)

這樣輕率,又莫名其妙的舉動,實在是不像他。

“等一下後麵的隊伍。”陸煥說:“城中一直有小隊騎兵巡邏,其他人看到火情趕過去,肯定比我們更快。而且——”

他沒有再說下去。

——而且,這樣急匆匆地,隊伍不整地跑過去,會被老師看了笑話。

陸煥的兵法是黎青教的。

黎青算不得正統出身的將領,沉舟皇帝麾下能人勇士無數,“名將”的稱號,也輪不到他頭上。

但黎青確實是統過軍,也打過仗的。

他教給陸煥的東西,後來在遼州,陸煥一樣一樣地,都去試過。

於是陸煥知道,自己的這位老師,並沒有敷衍他——起碼,在對待他這個學生的時候,黎青是真的傳授給他了一些東西的。

但是黎青最後,還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到了塞外邊陲。

五天前,在遼州,接到“天羅”傳訊,以及朝廷簽發的調兵文書的時候,陸煥不敢說自己心中是沒有竊喜過的。

他心想:你也有今天。

為了及時將黎青攔截在在關內,那一晚,陸煥出發得極其匆忙。

收到朝廷文書之後,他連夜點了三千軍士,眾人收拾戰馬,準備糧草,又做了一頓早炊,不到一個時辰,全部集合完畢。

天微明時,這一列兵甲整齊的隊伍,就離開了遼州邊城。

在那個匆忙而混亂的夜晚,身為主將的陸煥,卻在隊伍出發之前最後的時刻裡,屏退了所有下屬,獨自一人,回到營帳。

他從床底的箱子,又翻出來了黎青寫給他的,那唯一的一封信。

何其諷刺。

三年的時光,山長水遠,孤守邊塞,黎青從京城寄來唯一一封親筆書信,卻是禁止他回京為母後奔喪。

信中的文辭很簡單,很官方,陸煥早已會背了。

連一筆一畫的字跡,印璽加蓋的位置,都深刻地印在腦海裡。

可陸煥還是認認真真地重新看了一遍,然後,將信紙折了幾折,珍而重之地,放進胸甲前,最貼近心口的位置。

——他永遠也無法原諒這件事。

早年間天下紛爭,陸沉舟率領部下四處征戰,就把家眷放在安全的後方,陸煥幾乎可以說是被母親一手帶大的。

他還記得每年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做桂花糕。

這是一種簡單的江南甜點,潔白整齊的米糕上點綴著曬乾的桂花,再澆上蜂蜜,一口咬下去,滿嘴清甜,就像母親留在他記憶裡的模樣。

如今又是一年桂花盛開的季節。

驛站信使,從京城傳來的,卻是大夏皇太後猝然病故的消息。

還有黎青那一封,嚴詞拒絕的信。

這就是母親留給陸煥最後的記憶。

塞外聞不到江南桂花的香氣,也來不及去見那個曾經溫柔地撫摸自己頭頂,為自己親下庖廚,用桂花裝點出甜食米糕的人,最後一麵。

甚至連陵寢,都不被允許去祭拜。

收到信之後,陸煥什麼也沒說,隻是在軍帳中點起三炷香,向西南遙拜。

——十餘年的養育之恩,環繞膝下的慕孺之情,到如今,這就是他剩下能為母親能的,唯一一件事了。

陸煥從前常聽人說他的這位老師薄情寡恩,心狠手辣。他以前一直是聽一半信一半,畢竟,能從亂世裡活下來的人,誰手裡沒有幾件臟事?

黎青位高權重,遭人誹謗嫉妒,也是常事。

譬如他自己,就從來不覺得黎青有哪裡可以對不起他的。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是黎青的學生,所以是特例。

每逢這時候,陸煥又忍不住洋洋自得,心想:

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如今看起來,他才是錯的那一個。

沿著長城以南,返回關中的路上,行軍休整的間隙裡,陸煥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黎青不是正統出身的讀書人,沒有專門練過字,他的筆跡裡總是有一種飄忽又隨意的潦草風格。

陸煥看著滿紙的字,提醒自己:

黎青的心狠手辣是一視同仁的,對他這個學生,也沒有例外。

於是他不再心疼黎青了。作為皇室宗親,身受俸祿的夏朝將軍,他對反賊也是一視同仁的,沒有例外。

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老師。

——是他年少時,無法宣之於口的欲望與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