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煥小時候,跟陸沉舟手下其他將領的家眷,一起住在後方的城池裡。
亂世的天空仿佛永遠都是灰色的,陰沉沉的。主帥不在,這裡每天能聽到的消息,就是前方又打了多少仗,哪裡的糧草供應不上,哪裡發生瘟疫,死了人,誰誰被朝廷剿滅了,誰誰又被誰誰吞並了,如此等等,隻教人憂心忡忡。
隻有一條,能讓全城的人都興奮起來。
“——黎將軍回來了!”
每每到這時候,消息在街巷間,總是傳得特彆快,大家都擁出去看。
陸煥那時候不知道黎將軍有什麼好看的,黎青不過是他父親的手下,長得再漂亮,名聲再大,隊伍進城的時候,也都是灰頭土臉,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裡去。
不過黎青回來了,就意味著他父親陸沉舟也不遠了。
所以陸煥總是會跟著去湊熱鬨。
搶著要看黎青的人不少,說一句萬人空巷都不為過。陸煥小時候那麼機靈好動的人,都要倚仗著父親的身份,才能擠到前排去,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所有人都穿著盔甲,騎在馬上,也能一眼認出黎青來。
有些人就是有那種氣質,哪怕是風塵仆仆,穿著和眾多士兵們一模一樣沉重的製式盔甲,也能從人群中一眼就挑出來,連腰都顯得比其他人更細幾分。
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陸沉舟最後那幾年裡,逐漸變得多疑暴虐、剛愎自用,開始猜忌重臣,極少再召黎青進宮為他講課。
陸煥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看到了那天下午禦花園裡發生的事。
他就好像一個誤闖彆人私宅的外人,很不合時宜地,撞見了主人家最陰私狼狽、不堪與醜陋的一麵。
偏偏這兩個人,還都是他景仰的長輩。
在他此前所有的印象裡,他的老師,應該是身居高位,儀態整潔,無論彆人如何在背後非議,始終進退從容,舉止有度。
——而不是被他父皇肆意責罰,打罵侮辱,卻隻能跪在那個人麵前發抖。
而他的父皇,應當是端坐在天下至尊的寶座之上,閱覽奏章,梳理政務,將大夏朝治理得井井有條,文武百官心悅誠服。
——而不是對著自己的親信手下,為了一點小事暴跳如雷,失控地大吼大叫。
這樣猝不及防的一幕,讓少年皇子無所適從。
如果當時的陸煥再敏銳一些,他應該意識到,他的父親早已不再是那個政治清明、雄才偉略、被眾人擁戴的開國聖主了;而黎青與陸沉舟之間的裂痕,也已經快要到了無法彌合的地步。
他那時候,隻在意到了另一件事。
一件令他無比難堪的事。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站在黎青麵前的人不是陸沉舟,而是他。他讓先生跪在地上,不準他起身,從背後擁住他。官袍的玉帶被手指一勾就崩開了,黎青隻能無助地依靠在他懷裡,腰被他鉗製住,怎麼也無法掙脫。那樣婉轉的姿態,像情絲,像蠱毒,纏繞在陸煥身上,媚透了骨子裡。
夢的最後淚水從他臉上滴落下來,陸煥眼前隻剩一片迷蒙。
夢醒之後,一場成空。
陸煥驚魂未定,喘息不止。他感到一陣驚恐不安,和強烈的愧疚。
那是他父親最器重的親信手下,是付出無數血汗,出生入死,為他們陸家打下江山的功臣,是他尊敬的師長。
陸沉舟那樣對待黎青,他應該為自己的老師抱不平才是。
而他竟然在想——他怎麼能——
可是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那一夜留在被褥上的東西就是罪證。最後的最後,陸煥不得不承認,卑鄙也好,下流也好,可他就是靠著這樣的幻想獲得了慰藉和快樂。
他想再夢到一次,可是再也沒有過了。
陸煥覺得自己不再乾淨了。
從此之後,他看著先生的目光裡,都帶著齷齪的欲望。
可他隻能拚命地掩藏這一份心思。
隨著天下平定,沉舟皇帝獨斷專行日久,性格愈發偏激暴虐。群臣畏懼他的喜怒無常,每天上朝,都是愁雲慘霧、惶恐不安。
就連黎青和梁項這樣的開國舊部,也會被他莫名其妙地責罰。
仇憲儀事件之後,不到兩年的時間,陸沉舟就迫使黎青交出手中的禁軍二十四衛;緊跟著,逐步剝奪了他幾乎所有的實權。
作為報償,他給了黎青高官厚祿的虛銜,封了王爵。
王號“煙柳”。
冊封文書拿出來的時候群臣大惑不解,自古以來,皇帝分封王侯,要麼是直接用地名,要麼是一些褒獎意義的名號,偶爾也有惡名,比如新帝對前朝舊主,飽含著濃厚的侮辱意味。
——“煙柳”是個什麼東西?
陸煥知道“煙柳”是個什麼東西。
這件事,他小時候聽家中的仆從說過很多遍。
煙柳閣是一座江南的戲樓。
是黎青年少成名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遇到陸沉舟,被陸沉舟買回來的地方。
那時沉舟皇帝在宮中大宴群臣,陸煥也在場。他不敢去看黎青的臉色,也不敢去看陸沉舟的臉色,不敢去看所有知道這段故事的舊臣的臉色。
他聽到皇帝笑著說:
“黎卿,還不領旨?”
兜兜轉轉近二十年,當年的紈絝少爺對風塵戲子尚能以禮相待,如今的開國君主卻公然侮辱追隨輔佐自己的功臣。沉舟皇帝用一個王號,把卑賤的出身,和陸氏家奴的過去,深深地烙印在黎青身上,昭告天下,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就是陸沉舟在位的最後一段時光。
皇帝剛愎自用,兼又偏激暴戾,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不管是大臣還是後妃,或者陸煥這樣的皇子,每天都活得膽戰心驚。
至於黎青——誰也不敢管他的事。
他是陸沉舟買回來戲伶,是在名籍上,完全歸屬於他的私奴。
這就是黎青一輩子也洗不掉的印記。
——他的一切都是陸沉舟賜予的,也歸陸沉舟所有。
他的文韜、武略,是陸沉舟允許才能學的。他的兵權是陸沉舟給的,官位是陸沉舟封的,“天羅”是為了替皇帝處理陰私臟事才存在的。他的府邸是朝廷的財產,金銀財寶綾羅綢緞都是主君賞賜的。他的王號陸沉舟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從前確立這一點的,是前朝律法,是那一紙賤籍,一式兩份,終身為奴為婢的賣身契。
而今,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黎青的婚事在京城沒人敢議。誰都知道那是沉舟皇帝的人,他不開口,剩下的大臣、貴族,都不敢越過他擅自行事。
陸沉舟不想再用他,他的仕途就此中斷。黎青大權旁落之後,乾脆在朝會上稱病不出,皇帝大發雷霆,也沒人敢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