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儘時 先生。(1 / 2)

陸煥心裡對這個回答早有預期。

想來也是,他身為主將,遇刺昏迷,如果不是黎青已經落網,這群手下早就義憤填膺地跳起來了,哪裡還會在這裡慢條斯理地和他說話?

況且楊綾身上穿的是官服。

遼州鐵騎這一趟是為了逮捕黎青,才奉旨回關的。楊綾不穿盔甲,說明任務已經結束,陸煥問:

“是天羅抓的人?”

楊綾說:“是。”

陸煥沒有說話,按在床上的手,卻默然無聲地抓緊了。

說不擔心是假的。

天羅泄密倒戈在前,緝捕黎青的部下在後;而黎青在如此被動的時候,卻反過頭來,用計騙了整個天羅,於重重護衛之下,憑著他一個人,居然殺死了統領仇憲儀。

此等行徑,無異於是在嘲笑禁軍二十四衛,這個本應是夏朝最恐怖的特務機構裡,全是一群無能之輩。

雙方現在算是血海深仇。

黎青被天羅先一步抓到,還不知道會受怎樣的折磨。

他身體又不好……

陸煥想到這裡就揪心起來。

黎青犯病的時候,不喜歡讓外人知道,都是儘量自己忍著。

可是陸煥見過。

那時陸煥正在課上看翰林院剛剛編修到一半的前朝史書,書房的窗戶開著,窗外有鳥鳴,風吹動紙張發出輕微的聲響。

史官最討厭的就是皇帝對著自己的作品指手畫腳,因此,黎青拿著陸沉舟的諭令,借出來讓陸煥看過之後,還需要再原模原樣地給翰林院還回去。

陸煥看書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等著。

史書艱深晦澀,何況是才編修到一半、根本沒有注解的。

陸煥又年輕,正是少年心性,最坐不住的年紀,沒看多久就開始走神,東瞄瞄,西望望,哪怕明知道先生就坐在一邊也忍不住,隻覺得春風宜人陽光正好,書上的字實在是一個也看不下去。

轉了一圈之後,又去偷瞧坐在那裡的黎青。

他不敢抬頭,怕被黎青發現,目光偷偷地順著地板瞧過去,隻能看到一角淡青色的衣袂,那上麵繡著淺碧的竹影。

黎青入宮,如果不需要麵見聖上,又沒有其他公務,一般是不穿官袍的。譬如今天他就是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紗衣,雪白裡襯,秀麗的竹影在輕紗上搖曳。陸煥還是更喜歡看他常服的樣子,說明他不用去找陸沉舟,而是專為自己而來的。

然而黎青卻忽然從自己的坐席裡站起來,走到窗邊。

他站在窗口,似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陸煥以為他是久坐無聊,所以起身活動,舒展筋骨,順便欣賞一下風景。

然而緊接著他就看到黎青抬起一隻手撐在窗欞上,埋下頭去,用額頭抵著自己的手臂,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骨節攥得發白。

“……”

旁邊服侍皇子讀書的兩個太監,都在昏昏欲睡地打盹,誰也沒注意到這邊。

窗外春光正好桃花搖曳,那景色卻映照不到黎青臉上,他的臉上隻有一片紙一樣的白。

然而黎青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陸煥看到風吹起他衣衫下擺,那樣細的腰,那樣朦朧婉約的青色,讓他想起三月裡江南河岸的楊柳枝。

柳枝細而堅韌,風吹不折。

可陸煥也見過一夜暴雨之後,柳葉被雨水打落,飄在河麵上,和枯枝與泥沙混雜在一起,順著流水零落。

那是很美也很脆弱的東西。

——想到這樣的人會落到天羅手裡,陸煥就覺得一陣揪心的疼。

門外的親兵就在這個時候送來了陸煥的官服。楊綾怕他肩上有傷,行動不便,主動接過來,將官袍抖開,服侍他穿上。

陸煥說:“唐統領要議的,就是這件事吧?”

“——是。”

楊綾讓陸煥站起來,自己幫他把腰帶係好,“殿下也知道的,國璽……這東西找不到還好,要是真找到了,那可是燙手山芋,誰也不敢接。也就殿下身份貴重,擔待得起。所以天羅那邊抓到了人,不敢擅自決斷,要等殿下過去一起審。”

……這麼說黎青現在還沒事。

陸煥在心裡,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謀反是重罪,藏匿國璽也是重罪。黎青如今已經不是官身,一旦被捕,必然會受審,而且是交由天羅刑訊,逼問國璽的下落。

陸煥帶著麾下的將士,緊趕慢趕,連續行軍數日不休,到達黑水城之後,甚至來不及歇息休整,就展開全城搜索,就是希望能搶在天羅之前抓到人。

——好在現在還不算晚。

官服已經穿戴好,陸煥伸手摸了摸胸口。隔著一重一重的衣物,他感覺到信還安靜地躺在那裡。

摸著信,他又想起來這個人是如何狠心絕情。

……也許他就不應該管黎青的事。

他想楊綾說的很對,造反是黎青自己要造的,如今證據確鑿,也沒什麼可說。這樣的案子放在哪個部司他都不會好過,黎青謀逆之前,自己心裡應該也有數。

如今落得這般下場,不過是自作自受。

房間裡沒有鏡子,楊綾幫陸煥穿戴好,仔細地束正頭冠之後,兩個人一起出門。

外間等著眾親兵,見到自家主將,都跟在後麵。

陸煥這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今夜月色明亮,映照著周圍紅牆黛瓦,建築周正,很像是官衙。

然而,兩旁守衛的,卻都是遼州軍的士兵。

楊綾說:“殿下遇刺之後,可是把大家都嚇壞了。我們來黑水城沒有紮營,又擔心賊人還有餘黨,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安頓殿下。好在當時遇襲的地方離縣府官衙不遠,縣官見到殿下的樣子,也是嚇得半死——他倒還是知道輕重,讓我們先在這裡住下。”

一般地方上接待貴客,都會有專門的府邸。

不過,考慮到公務繁忙時節,上官來這裡視察,處理公務,可能會議事到深夜,官衙裡也設有迎賓院和客房——也就是陸煥剛才休息的地方。

難怪那房間看著不大,陳設卻都乾淨整潔,十分講究。

陸煥問:“縣裡是哪位大人?”

他們這一趟來黑水城,是有緊急公務在身,事涉朝廷機密,又奉了皇帝禦旨,隻是給地方衙門送去了文書,連本地官員的麵都一概沒有見。

楊綾搖頭,“——誰知道?

他哼了一聲,“剛才還殷殷切切的,介紹了城裡的這個大夫來、那個大夫去的,想著巴結殿下,這會兒聽說天羅抓到了黎王,就押在公堂上,全都躲起來了,連人影都見不到。倒是夠機靈,難怪頭上的烏紗帽,能戴得穩穩當當。”

陸煥:“……”

他在遼州這幾年,因為身份敏感,邊軍將領都對他敬而遠之。如果不是兵部確實有調令下來,甚至連軍馬都不敢給他。

生怕表現得太過熱切,會得罪京城裡把持朝政、勢頭如日中天的黎青。

陸煥從前還是皇子的時候,哪怕上麵有沉舟皇帝壓著,也不乏有朝中大臣,拐彎抹角地來接觸、討好他。

——而這樣眾星捧月的待遇,已經在三年前,隨著他被黎青放逐,永遠地離開王朝權力中心,而徹底消失。

如今。

黎青一失勢,想要攀附他的人,又紛紛地都冒出來了。

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陸煥說:“先生這次聯合京畿軍政變,恐怕要是準備直接廢帝。陛下不遠千裡,專門調遼州鐵騎回來,也是為了防備關外生變。一個縣城的官吏怎麼敢摻和到這種事裡來?和我們不接觸才是對的。”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又儘量裝作不經意地,說:“……既然抓到了人,該審就審,該押送回京就押送回京,在縣衙的公堂上做什麼?”

“——我的殿下呀。”

一行人走在夜色下,楊綾跟在陸煥身後稍微落後的位置,很有些無奈地說:

“這麼大的事,殿下不說話,剩下的人哪兒敢啊?仇將軍又剛剛……這事兒還沒報給京城,唐統領現在也隻是暫領天羅而已,怕自己服不了眾,所以借用了縣衙的公堂,又請了殿下那邊遼州軍的將領在場,也算是個見證,表示自己沒有擅動私刑。”

陸煥問:“遼州軍的將領?”

說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出了側院,往衙門正堂走去。

月光映照在周圍官衙威嚴富麗的建築上,每隔不遠,就看到有遼州鐵騎的士兵站崗值守,舉著火把,火光就在深夜中一點一點、一簇一簇地往遠處蔓延開。

注意到陸煥正在看著這一幕,楊綾主動解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