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儘時 先生。(2 / 2)

“抓到黎王的時候殿下不在,天羅那邊又來問遼州軍的意見,我們幾個人就擅自商議了一下。一部分人去城外找地方紮營,要等後麵的隊伍明天過來,就算是要儘快回京,今晚肯定也啟程不了。剩下的留下來,跟天羅一起押送犯人。”

陸煥聽著“犯人”兩個字就不太舒服,忍住了,沒有表露出來。

今夜月色明亮,站在月色中的遼州鐵騎衣甲鮮明。陸煥和這些軍士共事三年,第一次發現他們的鎧甲看起來是如此堅硬而寒冷。

他們是邊軍的精銳,是冷冰冰的戰爭武器。

——他忽然那麼清晰地意識到黎青現在隻有一個人,說他陰險狡詐也好,足智多謀也好,他都隻有一個人。

陸煥心裡也知道,朝廷之所以不遠千裡地,專程從遼州調動精銳部隊,封鎖關內,防備的其實並非是從京城逃跑的黎青殘黨。

而是玄鐵關外,鎮國大將軍梁項手下的兵馬。

但對黎青來說,就是他要一個人,麵對一整支軍隊的看守和押送。

……陸煥忽然就不覺得帶著遼州鐵騎回來在先生麵前有什麼好炫耀的了。朝廷裡養著太多隻有虛銜的將軍,何況是他這樣敏感的身份。

如果黎青不同意,他根本沒有機會在遼州邊軍中培養自己的勢力。

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呢?

陸煥也聽說過京城的事。

皇帝一國之尊,居然私下和前朝公主幽會,還有了子嗣,這麼大的消息,天下間傳得紛紛揚揚,連遠在關外邊陲的遼州都聽得到。

據說,事情鬨得滿城風雨那幾天,黎青病得連朝會都沒有去。

陸煥覺得,這就是他那個皇帝弟弟的不是。

——他想娶前朝公主,自己去娶就好了,禮部、太常寺、宗□□,朝廷那麼大幾個部司擺在那裡,有的是官員跟他參謀商議。

何況這樣的事,也不急於一時。

他非要挑著黎青生病的時候去告訴黎青,豈不是故意惹黎青生氣?

月色如水,官衙外縣城的街道上傳來二更的鐘鼓響。一行人已經走到公堂之前,公堂外也有士兵值守,而且比其他地方要多上許多,顯然是重要人犯的待遇。

除此之外,陸煥手下的將官也有幾個等在這裡,見到他,連忙上前行禮。

火把的光在石壁上跳躍著。

陸煥看著這些熟悉的麵孔,一瞬間,很想問他們黎青到底怎麼樣了。

可他開不了口。

原來一件事情,放在心裡,放得太深、太重,反而是開不了口的。

他想到黎青拿著兵書給他講課的模樣,想到他從坐席裡站起身,青色的衣袂垂落,於是窗外的風和桃花都靜止成了畫。想到天子宮宴,瓊漿玉液,滿堂華彩,酒杯燈影裡輝煌的燭光映照在他身上,照出來一身山河秀麗的盛景繁華。

又想到深夜裡驚醒的夢。

無數次不敢觸碰、不敢接近的遙望。

想起一個人回到營房,從床下的箱子裡,翻出先生從前寫來的書信和注釋,在寒風中披著棉衣,一封一封、一頁一頁地看。

想起軍帳裡懸掛的九州山河地圖,從遼州回京的道路,幾道關,幾道山,幾道橋,都用手指畫過一遍又一遍……

最後,隻剩一聲歎息。

其實在關外的這些年裡,月冷星寒,深夜無人,思念卻又彌漫上來,想著那個人,想到心口發疼的時候,陸煥也無數次地告訴過自己: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黎青在乎的是權力,不是他,從前是如此,往後也是如此。他滿手血腥,樹敵無數,在這個政治鬥爭的漩渦中陷得太深、太遠,早就回不了頭了。

陸煥攔不住他,也勸不住他。

而他不過是太年輕,被那副漂亮的皮囊迷了眼。

黎青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的權位,他狠辣的手段,給了他無限的風光,卻也如枷鎖一般困死了他,永世不得超脫。

他的境遇沒有給風花雪月留下位置,他的心裡也放不下情愛那麼柔軟的東西。

而陸煥還年輕。

他的人生,還有很多可以做的選擇,還有機會遇見更好的人。

——但在關外邊城,收到朝廷消息的那一刻,沒有任何猶豫,陸煥就知道了自己該做什麼。

世界上沒有更好的了。

他認識黎青太早太早了,從此眼裡再也看不進其他人。

披星戴月地,帶著這一支兵馬趕回關內,說是為了要搶在天羅前麵抓到老師,好把局麵控製在自己手裡,其實陸煥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辦。

遼州鐵騎沒有審案的權力,事情最後還是要交到天羅手裡,該怎麼審、動不動刑,也不由得他做主。

他怕黎青說,又怕黎青不說。

說了,恐怕皇帝就要殺他;不說,他自己又要受苦。

勸黎青交出國璽,黎青肯定也不會聽他的。

他也沒什麼辦法。

這件事裡的哪一個人他都管不了。

他能管得了的隻有自己——陸煥突然發現,其實他這一路千裡行軍,日夜兼程,和其他人都無關。

隻是他自己,想見黎青一麵而已。

——正堂的燈光,也在這時候,透過門戶和牆壁一點點地照出來。

過了大門,公堂外也有士兵把守,兩側是豎立著的鳴冤鼓和水火棍。火把再亮,終究也比不了白晝,這些東西白天是衙門威嚴公正的象征,在夜裡看來,卻仿佛染著陰森森的血氣,壓抑又逼仄。

陸煥一輩子皇親國戚,這些官府用來威脅恐嚇平民百姓的東西,彆說是親身領教,連審案動刑都不會動到他眼前。

此時想到黎青,竟然不敢多看。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縣衙的書吏,抱著印璽、紙筆等物等在門口。

縣官倒是不見蹤影,想來是聽說天羅、遼州鐵騎和黎青都在這裡,不敢露麵,可自己治下發生這麼大的事,卻又不敢徹底不管,隻好派下麵的小吏過來守著。

到了這裡,陸煥自己帶來的親兵也要留在外麵,隻有他和楊綾兩個人進去。

大門是沉重的朱紅色。

可陸煥對著這扇門,卻停住了腳步。

楊綾在他身後,疑惑地問:“——大殿下?”

陸煥沒有說話。他現在說不出話來。他對著朱紅的正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逃跑——

等他見到黎青,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是站在朝廷的立場,大義凜然地斥責他犯上作亂,宣判他的罪行,還是質問他為什麼要把自己趕出京城?是義正言辭地威脅他交出國璽,還是先敘舊,講師生情義、過往種種,勸他以大局為重,不要負隅頑抗,連累己身?

或者安慰他不必憂心,代他向天羅求情……

——他應該叫“先生”嗎?

先生。

他喊黎青先生。

可他在這個人身上,想要的,早已超過了學生的本分。

門被從裡麵打開了,有人通報大殿下到。陸煥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去的。正堂內燈火通明,迎麵是一幅海水朝日圖,頭頂“明鏡高懸”四字匾額。

主官的位置空在那裡,所有人都站著。

天羅的人站在左側,官服是青黑色,很好認。他手下的遼州軍將領站在右側,身上還穿著盔甲。可是陸煥眼裡隻有——

那個人一身的素白。

燈燭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照不出暖色,反而更顯得一種格外伶仃的瘦。

他身旁有兩個天羅的暗衛,都是手按腰刀,長刃一半出鞘,刀刃的寒光映照著他的白衣,冷得鋒利無情。

後麵傳來開門的動靜,他回過身,陸煥聽到鎖鏈嘩啦一響。

一瞬間陸煥覺得他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可是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黎青在眾人之中抬頭看他,一縷頭發散亂地從臉側垂下。燭光倒映進他的眼睛裡,很亮很亮。

他的目光,就這樣和陸煥碰到了一起。

“……”

長久以來的思念,怨憎,所有不敢言說的歡喜,和小心翼翼的夢,就在這目光的一碰裡,全部輕輕地,紛散而破碎了,像是水麵上碰碎了一船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