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之間 黎青早就不是他的先生了。(1 / 2)

他就站在那裡。

一瞬間,陸煥把什麼都忘了。愛也好,恨也好,好像都成了彆人的感情。他隻覺得心底有某個地方終於鬆開來,像是一段長長的旅途走到最後,終於見到光。

心想:他還好。

他還沒事。

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好笑。

什麼少年心氣,什麼是是非曲直恩怨難斷,這一路以來的糾結、輾轉,來回思量,到頭來,原來最擔心的還是先生好不好。

他和黎青還隔著好幾個人。陸煥又仔細看了一遍,那身素衣雖然單薄又寡淡,卻白得乾乾淨淨,沒見到刑傷和血跡。

黎青就好好地站在那裡——忤逆皇帝,掀翻了幾乎半個朝堂,犯下滔天大罪,但他還好好地站在那裡。

陸煥忽然就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落定了下來。

一時間,又百感交集。

滿堂寂靜,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這裡,又好像隻有火光在躍動。

然後黎青開口了。

他說:“殿下這一趟回來,走的是關內,還是關外?”

一模一樣。好像什麼東西都還一模一樣。沿長城一帶行軍,要麼走關內,要麼走關外,關內沿線有各城池補給,但是關卡眾多,手續繁複;關外地勢則更開闊,卻需要自備糧草,還可能遇見北蠻人。

這些事情黎青都教過。

如今問起來,連說話的聲音和語調似乎都還沒有變,讓陸煥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下意識就回答道:“關內。”

說完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麼要回答黎青?

黎青早就不是他的先生了。

那一紙詔書,沒問過他還想不想回來。現在黎青自己犯案被抓到這裡,而他才是堂上的主官。他把黎青按在地上打一頓都可以。

陸煥不再說話了,從門口走進來。

楊綾和另一個天羅暗衛在他身後合上門,深夜的寒氣,似乎也被關在了外麵。

公堂上還站著許多人,以唐言為首的天羅部眾見到陸煥,就要跪下向他行禮,另一邊的遼州鐵騎將領們愣了一下,隻好也跟著往下跪。

陸煥連忙擺手,說:“諸位甲胄在身,這就算了。”

於是這些人相互推辭著,又都重新站起身來。

倒是有不少目光在偷偷打量著他,又隱晦地瞧向黎青。

“……”

陸煥隻能裝作沒看到。

他一向不是對下屬疾言厲色的人,這些從遼州跟來的將領,品階都不高,尋常哪有機會牽涉到這種層次的朝堂鬥爭裡麵?——然而黎青的事跡實在是太過著名,倒是全都聽過。

譬如黎王如何出身低微,卻又姿容絕色,受先皇帝賞識,在亂世中成就一段傳奇;可惜其人野心滔天,最後竟是弑君篡權,背叛舊主,又不顧師生情誼放逐皇長子,雲雲雲雲。

軍營裡又找不到彆的樂子,私下裡聚會時,最喜歡拿這些流言來下菜。

這些人平常和黎青隔得太遠,如今居然有機會親眼見到,還能把人抓在手裡,陸煥站在那裡,都能感覺到這些下屬們的目光到處碰來碰去,全都在瞧熱鬨。

相比而言,另一邊的天羅眾人看起來就要鎮靜許多。

自沉舟皇帝以來,夏朝的開國功臣,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謀反”過,案子也都由天羅經手,黎青和他們唯一的區彆就是他真的謀反了而已。

然而,若是再仔細分辨,反而是這些人臉上的神情要複雜得多。

很隱晦的,不易察覺的戒備,憐憫,還有幸災樂禍……

陸煥在心裡微微地歎息。

黎青和禁軍二十四衛之間的關係相當複雜。當初,是沉舟皇帝下旨,黎青組建了“天羅”這個特務機構。然而不過三年時間,皇帝就削除了黎青所有的實權,天羅也離開他的掌控,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

私下裡總有人說,“天羅”成也黎青,敗也黎青。

黎青離開天羅已經四年有餘。從被皇帝猜忌打壓的謫官,到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權臣;而天羅也早已脫離他自成派係,另謀前程。

朝中官員升遷調遣,此刻再見舊日上司,卻是這麼一幅光景。

陸煥又往前走了幾步。

大堂裡點著許多燈燭,火光在牆壁間跳躍著,又把每個人的影子映到地上。

——越過眾人之間,離得近了,陸煥藏在心裡,輾轉反側地思念了三年的那個人,才在燈下,一點點地變得真實、也變得清晰起來。

他這才注意到黎青看起來並不好,神情疲倦,臉上也沒什麼血色。剛才進門時陸煥以為看到他眼裡明亮的光,也許隻是驟然從黑暗中來到燈下的錯覺。

見他走近,兩邊的天羅暗衛把刀收進鞘中。

這時候陸煥終於能看清,黎青那一身單衣之下,居然是直接赤足踩在地上。淡白色的衣擺從他身上垂落,遮蓋著一條粗重的腳鐐在其間半隱半現——也許並不是很粗,隻是這個人看起來實在太瘦了,看著陸煥替他覺得一陣難受和冷。

……這全然沒有必要,陸煥想。

黎青身體不好是眾所周知的事。縱使再怎麼權勢滔天、心狠手辣,一旦身邊沒有護衛,沒有人照看,就他那一身病骨,都不用特意去請什麼力士、壯漢,隨便一個手腳健全的少年都能製服他。

況且還有特務機構“天羅”,和邊軍精銳遼州鐵騎看守,黎青又不可能跑掉。

陸煥心知這定是天羅在故意為難,卻不由自主地,盯著黎青腳邊那根鐵鏈多看了一會兒。

目光順著蜿蜒的鎖鏈,觸碰到衣衫邊緣,就再也進不去了。

又忍不住地,想象著那刑具在白衣覆蓋之下,鎖在黎青腳踝上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