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天,她在眾老師口中聽到了那條熟悉的名字。她佇立其中,聽著,說著,又笑著,卻始終沒有勇氣開口問上一句,她在哪裡過得如何。
再後來她從那些零零散散的閒聊中聽著有關那人的一切,她的滿身榮光,人聲鼎沸,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都與她無關了。
也是那段時間她像隻戴了白麵皮的的通緝犯,一邊挑挑揀揀著與南習有關的部分,又一邊得藏得嚴嚴實實,好在有的事醉翁之意不在酒,鎖進心裡,爛在肚裡,永遠不會有被知道的可能。
溫西征然回過神來,緊捏著書包帶的手鬆開,邁步轉身時,南習自長階梯而下,四目相對。
那一刻人聲消沉,時光慢撚,心跳與呼吸相撞,她們誰都沒能再邁開腳步。
光陰灑落,倏地將這段不長又不遠的距離滾成了一條交界線,而她們一個站在陽光的簇擁下,一個站在高樓投下的虛影裡。周遭的人來人往,熱鬨非凡,都在這一刻與她們無關,那些記憶裡遠去又模糊的影像開始與眼前身影重疊,熟悉又陌生。
溫西攥著手指,喉間發澀。那一瞬間她不知是該上前問上一聲“好久不見”,還是該佯裝得像陌生人一樣,互不乾擾。
無論是那一種方式開始重逢,真的見到了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她其實是個膽小鬼,明明心心念念,那麼想再見上一麵,卻連走近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她以前想不明白為何總說故人相見卻不識,是熟悉卻又是陌生。現在她好像懂了,因為眉眼太熟悉,一顰一笑都烙在腦海裡,分開後卻麵目全非,再見時像糊了水的紙,墨跡暈開,模糊不清,卻又知道寫了什麼。
轉角走出個圓頭圓腦,小酒肚的老師,手裡拿著份文件,看見南習時笑得嘴都咧到耳後根去了,他笑藹藹的說:“南習來了呀。”
她聽不見南習那好說了什麼,好一會兒,南習往這邊看一眼,時間太短,溫西不確定她看的是什麼。
再下一個瞬間,她便看到南習跟著徐主任進了政教處。
而她站在陽光下,卻忽然覺得眼眶灼熱,好一會兒,她蜷著手指,攥了攥衣角,半響,才從發乾的喉嚨裡說出句:“南習……”
……好久不見。
她其實設想過許多再和南習見麵的方式。就像她努力和周遭所有人達成和解,然後再固執的回到這裡一樣,哪怕她都不知道南習會不會在這兒。
明明小城鎮就這麼大,可真的找起一個毫無音訊的人,那些來來往往,被時間衝往不同地方去的人太多,誰認識誰,誰又不認識誰,其實連句話都說不上。
她有的時候在想,是時間不對,還是就這樣了?
明明後來通迅發達,可她就是連南習的聯係方式都沒有。
兜兜轉轉,說來多可笑至極。
***
政教處裡陳舊的老式電風扇“嗡嗡嗡”地轉著,陽光從窗外傾灑而入,光圈落了一地。
溫西垂下眸子,站在政教處門口,抬手輕叩了叩門,喊了聲“報告”。
李主任因為近視,又不戴眼鏡的原因,常眯起眼,狹長的眼睛帶著利色,笑起來的時候總無形之中給人一總笑裡藏刀的感覺。
他說:“進來。”
溫西輕點了點頭,抿唇走了進去,這時她還不忘裝乖問好。
“主任好。”
“嗯嗯好,都好都好。”
南習站在一側負手而立,看著進來的人時,眼皮跳了下,手指微不可查的蜷了蜷。
在轉角那會她便認出是溫西了。那一瞬間所有見過的,模糊的影像都在腦海裡相撞重疊,而她怔愣原地,天旋地轉。
好像囫圇一場,像做了一場極長又極短的夢,夢裡她們輾轉擦肩又錯過,最後還是相遇了。
明明分開也不過兩載多,再見時卻又好像隔了幾個春秋。而曾經那些來來往往,熱鬨非凡的流年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打上了馬賽克,怎麼麵目全非走到而今她其實已經記不清了。
隻是偶爾有那麼幾個瞬間抬手觸光的時候,光圈總在手中泄停許久,以至於有的時候眨一眨眼像過了大半輩子。
溫西底下頭,右手扯過書包帶,明淨的眼裡多了層薄薄的水汽,她飛快的眨了幾下,片刻後便把那股勁壓了下去,隻有眼尾泛起一抹紅。
分開的那些時日,她總以為想念太單薄,可真的見到了,她才意識到,那個封存著想念的罐子,不知什麼時候裂了縫,磕著碰著就泄了一地。
而她們此刻幾步的距離,看著如此近,可真的走起來時卻又像隔了十萬八千裡,怎麼都到不了對方身邊。
良久,她才抬頭,眼尾泄留的那抹紅落在南習眼裡紮眼又隱晦。
李主任手裡拿著轉學手續冊,站在她們之間絮絮叨叨的。
“南習啊,這是溫西,我們學校今天剛轉來的轉校生。”
“嗯。”南習輕應,關於轉校生的事心中已了然。
“溫西啊,這個呢是南習,之後也將是你的班長兼同桌。”李主任繼而說。
“嗯……認識。”溫西沒由頭的應了句。
剛說完她便感覺到了朝她投來的兩道視線,她隻隱隱覺得眉心輕跳,抬眸時,視線滑進了南習的眼裡。
“認識啊……”李主任拖長調子說了句,再說到下一句時又突的眉飛色舞,大笑說:“那就太好了!”
“不用我擔心你們不認識,到時候合不來,畢竟南習性子又偏淡一點。”李主任把手上的轉學手冊放到桌麵上,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們。
“……”南習倒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把手垂下了。
溫西有點哭笑不得,倒還真不可能存在合不來這一說法。
“沒仇吧?”李主任又冷颼颼的送來了個眼神。
“……”溫西抿唇,斜看向窗外。
仇倒沒有,有舊情。
政教處窗外有棵枝繁葉茂的鳳凰樹,花開滿樹火紅,在烈陽下遠遠看去像一片閃爍的火光,枝頭的蟬鳴片片此起彼伏。
她好久沒聽過這麼聒噪的蟬鳴了,恍惚間她聽見南習壓著嗓音說了句:“沒有。”
好在李主任也不死磕在她們之間的感情上,又扯回了正題。
李主任說:“你們班主任呢,現在在開公開課,一時半會回不來,有什麼情況和問題呢,南習你先負責,要是處理不了的,事後再轉由班主任處理可以了。”
“還有啊——南習,你等會記得帶溫西去圖書館領校服,書在這了。”李主任瞥向放在桌角的那堆新書,把它推了出來。
“嗯。”南習應了一聲。
“不過——書新了點,但有勝於無必要的時候還是可以翻翻的。”說著李主任摁亮手機屏,飛快暼了眼時間,轉念說:“我一會兒呢,要去開會——”
好巧不巧,話剛說到一半,政教處外邊的廣播器就突然“嗞嗞嗞”響了幾下。
李主任又暼了眼時間,手機屏上的光點適時的閃了閃,新消息來的下一秒,廣播噴了一下麥,沙沙的雜響出一句話。
“喂喂——現在廣播通知,請高二年級各位領導,班主任順速集中會議室開會。”
李主任忽地一下轉回到桌邊,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本萬年不變的黑皮辦公本和筆,又衝她兩簡單的囑托了幾句便往會議室趕,出了政教處小半段路了還不忘折回來又補了句。
“溫西啊——兩天後呢有個五校聯考,你放平心態來好好複習,不會的多問問你同桌。”
“……”
政教處歸於一片安靜,窗外的蟬鳴聲盛,和昫的風吹過繁茂的枝椏,帶著這個夏天的久彆重逢與真摯。
南習微弓起身子,倚在辦公桌邊,手從褲兜裡拿出了一顆糖,慢慢的拆著糖果紙,間隙,她聽到溫西叫了她。
南習蜷著手指將糖送進嘴裡,舌尖抵著糖球轉了一圈,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擦著紙棒,良久,她才抬頭看向溫西:“彆來無恙。”
溫西愣了下,喉嚨一子被卡住了,半響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她其實有很多話想跟南習說,可挑挑揀揀又不知該以什麼方式說出口,所以話到了舌尖又全都咽了回去。
她其實想問:
分開後過得還好嗎?
為什麼還要再守在這地方?
為什麼不後悔?
……
“你過得怎麼樣?”斟酌許久,溫西才開口。
南習並沒有很快的應她,隻是垂在一側的手指微蜷起,視線落在了窗外,入眼的是滿地的鳳凰花瓣,紅得淒豔。
她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溫西離開後那兩年時間她過得怎麼樣了,好像算不上好又算不上壞,隻是忽然開始害怕。
兜兜轉轉錯過又重逢,她將那人弄丟過太多次。以至於她潛意識裡怕某天那人回來找不到她。
後來,她想通了一個點。那些她以為的挽留方式,其實固執又笨拙,掩埋在來來往往的人海裡,誰知誰不知,其實都很難傳達到那人身邊。
就像人潮擁擠的地鐵站,每天來來往往的人都不同,誰在上一個站下車,誰又在下一個站上車,其實都不一定能見得到同一個人。
“還行。”南習抿唇,掀了下眼皮,把眼底的情緒都蓋了下去。
溫西扯了下嘴角,眼眸帶了點笑,卻又更像是心疼。
“你呢?”南習看著她,輕聲問。
溫西斂了斂嘴角的笑,半垂下眸,手指摩擦過骨關節,沉吟許久,才說:“挺好的。”
辦公室又短促的安靜了幾秒,片刻,南習輕顫了下睫毛,捏著糖紙的手指滑了下,說:“怎麼想著回來了?”
……怎麼回來的?
你爸媽有沒有為難你?
溫西望著虛空中的光圈出了神。她料到南習會這麼問,所以她先準備好了,她以為南習開口說出這句話時,她會說,因為想你,想見你,所以回來了。可南習真的站在她麵前問出這句話時,她又慫了。
她說不出“因為想你,想見你”這句話,就像要過一片雷區,不知哪一步走錯了就會被炸得支離破碎。
所以,她索性就隨口扯了句,腦都沒過,她說:“那邊資源不太好。”
剛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誰都知道南高是現在省內教育資源環境最好的一所高中。
南習看著她,沒作聲,嘴角扯了扯,低低的便笑了起來。
溫西對上南習的視線,眼尾也染上笑意。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好像看到了記憶裡她所熟悉的那個南習,但隻短促的停留了一會,又消失不見了。就像那半邊天的浮雲,風一吹便消散於天際,無影可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