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意識裡有一點搖曳的燭火,悄然熄滅……(1 / 2)

貝婭特裡克斯初見王子是在宮廷花匠住的屋子裡,那時王子是喜愛玫瑰的青年安迪美奧。貝婭特裡克斯記得她捧著故鄉的信使為她送來的桃金娘幼苗走進花匠小屋的時候,安迪美奧正企圖用甜蜜的奉承話打動花匠找塊好地方栽培他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月球玫瑰。很快安迪美奧看到了她,他向她問好,笑容明朗而單純,她聽到花匠稱這個青年為殿下,於是報以恭敬的屈膝禮,熟稔典雅的姿態一絲不苟。

後來他們在行宮的盛大舞會上再次見麵時,話題便圍繞著花兒。風度翩翩的王子與貝婭特裡克斯共舞,他附在她耳邊說:“我記得你,王宮的花園裡栽著你的桃金娘,從伊忒拉斯坎來的。它就像我帶回來的那些月球玫瑰一樣,屬於迷人的女孩。”貝婭特裡克斯頷首答道:“殿下謬讚了,我怎麼會迷人。”

輝煌的燈火映照著地球上身份最高貴的一群人,薰香的味道飄溢在空氣中,舞池中央旋轉著兩個身影,人們仿佛都已經看到愛情降臨在他們的心頭。而事實上,年輕英俊的王子眼中並沒有熱烈的火焰,有的隻是五分禮貌,三分淡然和兩分迷惘。安迪美奧的目光連接著貝婭特裡克斯的目光,她的眼底是無邊無際的暮色,他看得到,然而看不懂。

看慣了的是藍色的天,青色的夜,綠色的湖水和灰色的羽翼,王子不明白紫色的霧靄意味著什麼。這個隨著他翩翩起舞的姑娘,他隻知道她不快樂,讓她不快樂的心事卻那麼不可捉摸。

一曲終了,王子拉著他謎一般的舞伴到窗邊透氣,讓清涼的夜風拂過他們的臉頰。窗外的天幕上閃爍著點點繁星,貝婭特裡克斯無意識地自語道:“伊忒拉斯坎的星空比這更美麗……”

“你……很想家麼?”她身邊的青年自以為找到了她鬱鬱不樂的因由。

“不,殿下”她搖搖頭,“我不想家。我在想一個人。”

王子仰起頭,望著天邊的一彎新月:“我也在想一個人,是世上最美麗,最溫柔,最純潔的人。她是玫瑰,是彩虹,是月亮和星星,是透明的水晶,她就是我的……光明……阿斯塔爾達小姐,你呢?想的是什麼樣的人?”

“她是……”寶石藍的雙眼在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夜風裡隱約摻雜著紫翼天葵的香味,“……是我最喜歡的人……她要離開我了,我很難過,很難過……”

那一晚,高貴的人們看到阿斯塔爾達家族的女兒倚著王子的肩膀,他們猜測這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說了些什麼纏綿的情話,無人知曉一個的淚水潤濕了另一個的衣裳……

舞會之後,貝婭特裡克斯對王子的態度有了變化。她對他微笑,與他閒談,陪他在小樹林散步,誇獎他在狩獵中的英勇表現,就好像她真的同他墜入了情網,而實際上,僅僅是一種溫情脈脈的友好出現在他們之間。

她不能再把他當成一個平常的貴族青年,因為他聽見了她的心,隻有他,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她麵具下的臉。而這個人……又是多麼溫柔,他借出肩膀給她依靠,用善意的話語安慰她……如果將來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一個人,也不算太壞吧。她默默地想。

然而英俊溫柔的王子並不能填滿貝婭特裡克斯的整個心房,她不再哭泣,可王宮裡那個單薄的小人兒依然令她深深地憂傷。國王已經宣布了回宮的日子,那是一個星期四,貝婭特裡克斯手握貝爾石球想著,那一天會下雨嗎,伽拉苔婭會不會好起來呢?會還是不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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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星期四的早晨,貝婭特裡克斯被一陣海風的清新氣息熏醒,她不知道距海極遠的地方何來海風,模糊地感覺這是一種美好的征兆。窗外正是豔陽,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但她的心情是濕潤的,靜坐在馬車上的時候仍然是濕潤的,她在等待著什麼,又不知道究竟等待的是什麼。

暮色微闌時人們回到王宮,一件稀罕事在人群中悄悄傳開:涅柔斯家的少爵主來雅雷史安朝覲了,已經在宮裡等了好些天,國王準備在今晚設宴款待。貝婭特裡克斯無暇顧及這些,她匆匆去找伽拉苔婭,發現房門開著,裡麵有兩個人,卻沒有一個是她朝思暮想的人——雖然不是,卻與那個人十分相像。一個是用靛色頭繩紮著兩條辮子,身穿同色裙裝的年幼女孩,坐在臥榻上玩弄著一塊像是珊瑚的東西;另一個是與伽拉苔婭年紀相仿的少女,海藍的長發紮成一束垂在腦後,奕奕生輝的墨黑甲胄包裹著她秀頎的身軀,她左手抱頭盔,右手握一杆青纓銀槍,頭向門口微微偏轉,朝站在那裡的人一望,星子般的眼眸精光四射,貝婭特裡克斯看得不覺愣了。

這個海洋女神一樣的人……是她的等待嗎?

“您是阿斯塔爾達小姐吧?為什麼不進來?”提槍的人朱唇輕啟,聲音清朗如山間的泉水。

“我……對不起,我們認識嗎?”貝婭特裡克斯想不起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我還沒有那個榮幸,”她搖頭,眼中忽然泛起盈盈的淚光,“隻是聽說有一位阿斯塔爾達小姐,是家姐生前唯一的摯友。”

……

……生前……是嗎?

突如其來的晚風穿過窗口,卷亂了貝婭特裡克斯的發絲和裙裾。

那不是晴天霹靂,也說不上五雷轟頂,可意識裡有一點搖曳的燭火,悄然熄滅了。

早已知道的結局……當它真的降臨時,心為什麼仍然會痛呢?……

……

即使是黑暗寶座上的女王也無法回憶起當年的貝婭特裡克斯是怎麼走開,怎麼回到自己的房間,怎麼關起門窗讓眼淚和著記憶肆無忌憚地流淌的,一切都恍惚飄浮在夢中。她昏沉入睡又昏沉地醒來,昏沉地聽宮女們說起她錯過了的晚宴,說起涅柔斯家的少爵主西琪斯小姐在晚宴上是如何光彩照人,然而這些都與她無關,迷茫的心裡隻有一個再清楚不過的現實——伽拉苔婭死了,而她還活著。

“接受吧接受吧接受它吧……”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她耳際回蕩。

“是的,我接受了,但是然後呢?”她回應那個聲音,可是沒有人回答她。

接受了現實之後呢?

多可笑啊……和伽拉苔婭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可她竟已完全忘記沒有這個人的時候她是怎樣生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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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貝婭特裡克斯毫無征兆的重病,宮中流言紛紜,王子對月球公主倩尼迪如癡如狂的迷戀,似乎是阿斯塔爾達小姐憂鬱成疾的原因。封妃無望的閨秀們竊竊私語,不時地掩嘴偷笑,她們三三兩兩結伴去看那個無力抓住王子之心的可憐女人,她麵無表情地枯坐著,手中是永不離身的石球,對她們的幸災樂禍視而不見。

唯一滿懷好意的探望者是王子的母親,慈祥的王後陛下總是在午後駕臨,攜著紮靛色頭繩的的小姑娘莉諾瑞婭·涅柔斯,南方勢力最大的部落聯盟首領奈裡德·涅柔斯送給雅雷史安的第二個女兒,當王後責怪兒子勸慰病人的時候,她就靜坐在旁邊玩她的珊瑚,貝婭特裡克斯總是忍不住用餘光注視這個孩子,試圖從她的眉間唇角尋出伽拉苔婭少時的模樣。

涅柔斯家的另一個姑娘——英姿孔武的少爵主西琪斯小姐——初次來訪是在一個平常的傍晚,她來替莉諾瑞婭找那塊不慎落下的珊瑚。西琪斯邊找邊說一些王子隻是一時糊塗不久之後定會回心轉意之類的話,突然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說光線太暗了,不好找東西。然後她徑自走到窗邊,將黑天鵝絨窗簾拉開,於是貝婭特裡克斯看見了窗外滿天的晚霞,濃豔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連忙合眼讓自己回到黑暗中,黑暗中她聽見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今天晚上不要睡著,我會來找你,我會來找你,我會來找你……

再睜開眼睛,西琪斯已經離去。貝婭特裡克斯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來過,可是淡淡的海風的氣息在這個房間裡久久旋繞,讓貝婭特裡克斯的心情再次濕潤起來。她又開始等待,等待某些未知的事物隨著夜幕一起降臨。

入夜時分整個王宮安靜下來,燈火儘熄,高大的建築在夜色中泛著一片潔淨的微光。貝婭特裡克斯從更漏滴嗒聲中分辨出房門被人輕敲的聲響,開門就看到了提著燈的西琪斯,她說跟我走,請跟我走。提燈昏黃的光暈照著她披散的長發,貝婭特裡克斯跟著她在幽暗的走廊穿行,走路帶起的風吹動她薄如蟬翼的黑紗裙,飄忽似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