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意識裡有一點搖曳的燭火,悄然熄滅……(2 / 2)

夜間出行的目的地不過是近在咫尺的禦花園。假山巨石和奇花異草在淡薄的夜霧中隱隱綽綽,一條小河蜿蜒穿過整個花園,河水打著旋兒汩汩地流淌。河畔佇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西琪斯牽著貝婭特裡克斯走近她,於是玩珊瑚的女孩莉諾瑞婭的輪廓逐漸清晰,手捧一塊晶瑩閃亮的藍。西琪斯上前接下她手中之物,卻是伽拉苔婭的小茶壺,用一整塊海藍寶石雕成的壺。

西琪斯在妹妹身旁站定,平靜聲音在寂然中響起:“莉諾瑞婭,這是誰的?”

“是那個漂泊在外的人的。”甜美的童音顯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嚴肅。

“漂泊在外是不愉快的,疲倦的旅人該怎麼辦?”

“回家,家很溫暖。”

“太陽在天上,陰影在地上,家在哪裡?”

“家在天的下麵,地的外麵。”

“那是一年又一年呼嘯著激蕩的無底深淵。”

貝婭特裡克斯看到沉浸在某種儀式中的西琪斯神情悲涼如秋水,虔敬地把提燈放在地上,雙手將藍色的茶壺舉過頭頂,向澄澈的河水中灑下什麼,白細的像砂。

過了一會兒,西琪斯停下動作,把茶壺遞給她:“你也來吧,我們送伽拉苔婭姐姐回家。”

“回家……伽拉苔婭……?”她接過壺,喃喃自語,突然打了個寒噤——這是結束,是一個人最後的歸宿,一捧骨灰,全部人生就這樣交割清楚。萬千的感慨,竟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了……

“是的,回家。”西琪斯聽到了她的囁嚅,“漂泊在外的靈魂永不得安息,河水會帶姐姐回家。小河彙入大河,大河彙入海洋——那就是我們永恒的家。”

……

既然如此,那麼,安息吧……

貝婭特裡克斯學著西琪斯的樣子舉起壺,讓那個人飄落水中,紛紛揚揚地飄落。

壺倒空之後,西琪斯讓莉諾瑞婭先回去睡,看著她嬌小玲瓏的背影消失,才從貝婭特裡克斯手裡把壺拿過來,輕輕放入水中,讓它也順著水漂出宮牆,流向遠方。

沉默片刻,貝婭特裡克斯問道:“我也該回去了吧?”

“不,請不要。”西琪斯重新提起燈,“陪我走走,可不可以?”

貝婭特裡克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之後兩人便在一盞提燈的陪伴下沿河漫步。

夜晚的蟲鳴中夾雜著微風拂過花草枝葉的沙沙聲,身上纏裹著漆黑紗衣的女子神色平淡,對她的同伴說:“姐姐在那邊會很好,你彆太傷心,保重身體。”

紫衣的同伴臉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苦澀:“我怎麼可以呢?”

“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可是都過去了,已經過去了,而你還是未來的王妃,你明白嗎?就像我還是涅柔斯家未來的主人一樣。”西琪斯忽然停下腳步,淒然一笑,“我父親約摸有五十個女兒,隻有我擁有和他一樣的超能力,所以他的爵位、官職、產業……統統歸我繼承,從一生下來我的生活就不屬於自己,誰也不管我究竟喜不喜歡這一切,我的族人和部民需要的隻是一個優秀的首領,有強健的臂膀可以背負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因為這沉重的擔子的緣故,我的苦痛注定是沒有終結的,然而為了那些指靠我的人,為了我的責任,我又必須堅持……這是宿命,阿斯塔爾達小姐,這是宿命……”

“不要說了,我……”貝婭特裡克斯感到一種致命的無力,“我知道這是宿命……但是我怎麼可以呢?我怎麼可以呢?你……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呢?”

“阿斯塔爾達小姐,”提燈人的手微顫,燈光忽閃不定,“我無法解釋清楚我的心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叫做什麼。當我看到你為伽拉苔婭姐姐心痛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痛了,隻希望你好,希望你振作,不管是為了什麼,哪怕隻有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也夠了……”

天空有水珠淅淅瀝瀝地落下來,禦花園裡的兩人繼續在一盞提燈的陪伴下沿河漫步,某些潮濕的東西開始在雨中默默地朽爛,仿如草間花下的枯枝敗葉。

一場夜雨後,貝婭特裡克斯窗外那一棵香花槐開了第二季花,粉紅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映著蔥蘢的樹葉。有一隻翠羽紅喙的鸚鵡在枝葉間跳跳縱縱,忽然撲楞撲楞扇扇翅膀飛到窗台上,見窗子開著,竟飛進去了。女主人坐在一張搖椅上,漫不經心地讀著一本詩集,也不怎樣注意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鸚鵡亂衝亂撞了一陣,又從窗口飛出去了。

太陽曬在貝婭特裡克斯握著貝爾石球的左手上,一對石球現在隻剩一個了,另一個給了住進伽拉苔婭房間的綁靛色頭繩的莉諾瑞婭,早晨送西琪斯啟程返鄉後被她用一根藍色的細絲換去的——她說那是她從姐姐即將被火化的遺體身上撿回來的頭發,願意送給姐姐的朋友留作紀念,貝婭特裡克斯收下這件禮物,也送她一隻綠色的石球來配她的紅珊瑚。天真的女孩拿著兩樣玩物歡快地玩耍去了,貝婭特裡克斯拈著乾燥而沒有光澤的發絲回到自己的房間,平靜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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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定準王妃病愈後,宮中的千金小姐們開始陸陸續續被家人接出了。安迪美奧王子的訂婚儀式就定在不久之後他的十九歲生日,然而他依舊頻繁地與月球公主相會,貝婭特裡克斯自己也撞見過一次,沒有人知道她心中是晴是陰,沒有人聽見她耳畔幽幽的話語——王子說“她是我的光明”,西琪斯說“這是宿命”——就像沒有人聽見青草瘋長的聲音。人們看到的阿斯塔爾達小姐無悲無喜,端靜文雅的氣質令人肅然起敬。

讓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王子的出走,在他生日的前一天,王宮裡忽然不見了地球未來主宰者的蹤影。向貝婭特裡克斯通報消息的宮女看著她花容慘淡癱倒在座椅上,仿佛瞬間失掉了所有的力量。國王與王後傷感地發現貝婭特裡克斯剛剛恢複的優秀風範急遽地重歸於槁木死灰,而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子竟在數日後同王子一樣不辭而彆。

當王子在銀色月宮的花叢中與愛人甜蜜地相會時,貝婭特裡克斯獨自在北極冷對著亙古不變的冬天,永遠是凜冽的東風充耳,甚至沒有一點枯樹的蕭瑟聲音。

北極的地下有古老而莊嚴的祭壇,供奉女神美達利——阿斯塔爾達家族的氏神,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的古老信仰被來自雅雷史安的地球神教趕儘殺絕之後,這裡早已沒有一絲人煙了。貝婭特裡克斯長時間地跪在那裡向她的神祈求指引,她的雙唇快速地翕動,告訴祭壇上的神像她是怎樣用一生一次的深情愛了一個人,那個人離開以後她匍匐在她的責任腳下預備與另一個人共同承擔地球的未來,可是這個人為了他的愛卻選擇逃避,於是她陷入了迷惘,不明白這究竟是他的任性,還是她的怯懦。

神像默然不語,隻有圍繞著它擺放的金銀法器上流轉著妖異詭豔的華彩,極光一般的絢麗而冰冷,猶如鬼神引導死靈歸天的魂燈。

北極的嚴寒連同日複一日單調的跪拜禱祝沒有銷蝕祭壇下的紅顏,然而就在北極的嚴寒連同日複一日單調的跪拜禱祝中,雅雷史安禦花園裡的桃金娘漸漸枯死。在秋風吹起的淩晨,流星雨降臨的一瞬,莉諾瑞婭伸出小小的手掌接住一片飄落的乾萎的葉,那一瞬北極的天空不再是極光的天空,那一瞬地球的天空不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一片巨大的烏雲升起來將天空遮蔽,將這顆通透如水藍玻璃的行星和它的衛星旋轉了億萬年的舞步儘數遮蔽。烏雲下麵有綻放血光的雙目放肆地宣告著對能量與權勢的饑渴,曾經盛滿紫色霧靄的雙目隻看見一個幽冥之影擁抱了幾度滄海桑田的夢幻,那一瞬整個世界失去了貝婭特裡克斯·阿斯塔爾達。

那一瞬黑暗女王貝爾似乎贏得了整個世界,然而也僅僅是那麼一瞬。她看著英俊溫柔的王子倒下,美貌傾城的公主倒下,黑珍珠一般奪目的剛強敏捷的西琪斯·涅柔斯倒下,無數地球人和月球人倒下,然後她自己倒下,在銀水晶純粹的光明裡失去剛剛得到的一切。

烏雲散儘的天空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被她的神引向了一條怎樣的道路,看到她作了一個怎樣可歎的傀儡,看到她的神怎樣被深埋地下,地麵上殘留著她幾乎化為飛灰的□□和意識。天空的淚灑落空曠蕭索的大地,寂靜無聲地落下來,最後一刻的清醒中她想起了那個家,永恒的家,在天的下麵,地的外麵,可也會有人為她哭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