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聽到了韓頌對楊奧說的話。
——東道不會投《傾國》一分。
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部劇的名字。
“是呀,就叫傾國。”錢元夕在電話那頭說,“乾媽住院那會兒我碰到楊老師了!他特意跟我說,讓我先彆拍其它劇,傾國一定會拍。天呐老天爺的餡餅終於砸到我了傾傾!你可得給楊老師多做點好吃的,回頭說不準能給我加兩場戲……”
她隻扯了一個開頭,錢元夕自顧自在那頭說了半天。
“傾國,你不覺得。”顧傾沒說下去。她上初中改的名字,當時死活要改名字,就是覺得“顧傾國”太難聽了。
“難聽是嗎?哈哈哈哈哈哈!就你覺得這個名字難聽。放電視劇電影裡,這個名字很常見,前年有個賀歲電影也叫傾國。咱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仙俠劇還叫傾國傾城呢。”
掛了電話,顧傾心累地盯著做廢的蛋糕。糕點師心疼地說:“老板我來吧。”
顧傾讓開位置,轉身往儲藏室那邊走,經過冷鮮櫃,眼前忽然閃過第一次見楊奧時的情景。
他立於滿是金黃葉片的銀杏樹下,樹葉落在他肩頭、手肘處,她回頭,第一個念頭便是,他站在那裡多久了?
是呀,他站在這裡多久了。
按在手心裡的那抹鮮紅,刺了她的眼,她當時以為他不舒服,有急事,所以急急簽了合同按了手印,將走時,他又要帶她看後廚看儲藏室。
問到餐廳的名字,她說叫“春棠”,他脫口而出“春風渡萬物,堂前百花開”,彼時她不及細想。此時卻經不起細想。
春棠裡這個名字,出自80年代末,A市光電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長起得,也是錢爺爺的上一任。知道這個名字由來的人大都是研究所的老人,或者研究所家屬院的家屬。
至於為什麼是春棠而不是春堂,緣由也隻有老人知道。家屬院初建,資金有限,沒有此時蔥蘢繁茂的小花園和寬闊舒適的全民健身廣場。那時樓與樓之間光禿禿的隻有一層紅磚鋪地。後來研究所的領導帶頭集資買了一批海棠,種在大院入口處,願每年春日花開堂前。建成後,老所長題字“春棠裡”。
儲藏室有個踩著取東西的木椅,顧傾窩坐在上麵,紛亂的思緒雜遝而來幾乎將她裹成一枚繭。
如果遇見那天,她能記起這些,問一句,你是不是在春棠裡住過?楊奧會告訴他“我就是李傲”嗎?
臨近十一點,春棠餐廳打烊。顧傾關了所有燈,檢查完所有電源才關門出來。
餘光瞥見顧爸爸的車子旁邊的黑色龐然大物,心臟莫名突突跳了起來。
她站在門前等電子門落下。
腳步聲由遠及近,顧傾忍不住朝後看了一眼。
楊奧大步而來,穿過積雪的人行道,走到她旁邊站定,微微仰頭看著慢慢下落的門。
“換個新的吧。”
顧傾不想搭理他,隻等門落下,上最後一道鎖。
“鑰匙給我。”
一隻大手伸到顧傾麵前。
顧傾攥緊鑰匙。
下一秒,那隻大手朝她攥著鑰匙的手伸過去。顧傾轉頭瞪旁邊的人。鑰匙被拿走。顧傾轉身朝停車位那邊走。
以前裝不熟的時候還像個人!
車子啟動,向後倒車時,顧傾才醒過神,鑰匙還在他手裡。給車子熄火,顧傾深呼吸,降下車窗,把手伸出窗外。
楊奧折返回來卻沒把鑰匙還她。徑直上了自己的車。兩輛車再次一前一後開進春棠裡,並排停進停車場。顧傾下車,抱臂等在車前。
楊奧拎著一隻袋子繞過車頭,停在顧傾麵前,垂著眼,退去保溫包裝袋,把熱飲塞她手裡。
熱飲有些燙手,瞬間溫暖了顧傾的雙手。
她擰著眉,沒抬頭看他。
楊奧把鑰匙放進她羽絨服的兜裡。
“熱牛奶,喝了好睡覺。最近我都接送你。”他聲音低沉和緩,“彆拒絕。讓我安心點。”
顧傾終於抬頭看他。
夜色黯淡,他像提燈人,有一雙溫柔的眼和一副抵擋風寒的身軀。區彆於從前,他總是跟在她身後,此時他靜立她身前。那份偉岸的確叫她心安。
她轉身靠在車上,捧著熱牛奶仰頭看半輪清冷的月。
“都結束了嗎?”她問。
顧爸爸知之甚少,能告訴她的也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不想就這麼模糊地把整件橫亙他和她人生十多年的事揭過去。
“還沒有。”楊奧也靠在車上,趁她不注意,往她旁邊挪了挪跟她挨著。
顧傾餘光瞥見他的小動作,轉頭看他。楊奧僵了一會兒,不但沒挪回去,又挪近了一點。
顧傾:“……”蹬鼻子上臉是吧!
他朝她笑笑,手托著杯底往上抬了抬,“快喝。”
杯子嘴碰倒顧傾的嘴,熱氣撲到嘴上,牛奶的濃鬱香味混合著冬夜的肅殺滑進口腔。
暖意在胃裡蒸騰,奔向四肢百骸。
“詳細的不能說。”楊奧語氣變得低沉,有一種刻意裝出的冷靜,“有些可以。”
顧傾忽然後悔了,她提腳要走。一隻手抓住她手臂將她拉回來。
“陪我待會兒。”楊奧說。
他眼裡黑沉一片,隻有兩點來自路燈和月光的亮點。隻憑那兩點亮,她看見了他心裡的孤獨和痛苦。
顧傾靠回車上,過了一會兒又不著痕跡地朝他挪了半步。胳膊碰到另一隻胳膊,換來一聲輕笑。
“李彥成泄露科研數據,販賣科研成果。與間諜曾有多次接觸。”他用極其冷靜的口吻說道,“與間諜第一次接觸,是他跟我媽離婚後,第一次北上看我。高考前夕,帶我出去吃飯,給我買了特彆多禮物,同一間餐廳的相鄰包廂裡他們達成了合作協議。”
顧傾幾乎不能呼吸。一個人原來可以壞的如此徹底。她想象不到,楊奧第一次得知前因後果時有多震驚有多難過。
“彆多想。他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楊奧伸手摸摸她的頭,“不止我,他前妻,也就是你表姨,同樣也被牽扯其中。顧叔叔、錢爺爺他都見過,以各種名義。交易多在與親人朋友見麵的途中完成。所以我一直很慶幸你走了。”
顧傾垂下頭。“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卻一無所知,我會恨你們一輩子。”
楊奧盯著她的側臉,“事情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所以你才找我。”
“不,是在剛剛好的時間遇見了。”楊奧慶幸地笑著,“不早不晚。再早一點,我可能沒勇氣靠近你。”那段時間他自己都焦頭爛額,怎麼會把她扯進來。“再晚一點,你或許會有更好的選擇。”
顧傾不滿的哼了一聲。氣悶地說:“是呀,有了更好的選擇。”
“我可以等,38歲不行,就80歲。”楊奧仰望墨色夜空,像個癡人在說他的黃粱一夢。
心臟突突跳個不停,顧傾錯開眼看向一旁。
80歲的梗她懂,38歲是什麼梗?
楊奧似乎跟她的腦電波達成了共振,看也不看她解釋道:“我繼父,楊叔,是姥爺的學生,從大學就喜歡我媽。我們從A市回津市不久,他跟我媽求婚。我媽再婚那年他們都38歲。結婚後的每一天,我媽都像在度蜜月。李彥成的事調查那幾年,如果不是楊叔,我媽已經死過好幾回了,她一直覺得是她連累了我,連累了姥爺,甚至是楊叔。”
一個人的人生有多美好,美好破滅的時候就有多痛苦。他,楊莉,許許多多被牽連的人,都躲不過這場痛苦。
顧傾眼眶發熱,仰起頭,看頭頂的星星。那幾顆星星似乎想偷聽,從遠方飄來,停在他們頭頂不動了。
“上次講的故事,是他們。”顧傾問。
“嗯。”
“那句話也是真的。”顧傾低聲呢喃。
與對的人同行如沐春風,與錯的人同行雞飛狗跳。
楊莉與李彥成十五年裡整日雞飛狗跳。她認識韓頌短短兩個月即便快速分了離了,後麵的一年多依舊雞飛狗跳,攪擾的家宅不寧。
顧傾還有許多許多話要問,臨出口又覺得沒那麼重要了。
“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楊奧看著窗外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