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留下。”李傲說,“我自己在這邊上學不行嗎?平時,也是自己。”
“不行!”楊莉麵目猙獰地朝兒子喊道,她臉色變得通紅,眼睛裡也腥紅一片,“留下被他們笑話嗎!看,李彥成和楊莉離婚了,各走各的,不要兒子了!”
李傲錯愕地盯著楊莉。他不是沒見過父母歇斯底裡爭吵時的樣子。此時距離這麼近那種駭然恐懼將他死死攫住。
“媽……”
“我知道你喜歡顧傾,可是你問過她喜歡你嗎?”楊莉手指指著樓下,神情憤恨,“你問過他爸媽喜歡你嗎!他們不喜歡你!”
“你胡說!”李傲嘶啞著喊道。
楊莉突然笑起來,那是比聲嘶力竭的咆哮還恐怖的一種表情。
“這棟房子,曾經住著的人,是顧秀芝的表姐。那個女人跟李彥成有個女兒。是我,是我!我破壞了他們的家庭,是我硬插足進來,是我把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攆走的!你現在知道了!”
眼淚奪眶而出。李傲隻覺被人當頭砸了一棍。
“顧秀芝和顧軍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你還喜歡顧傾!”楊莉把聲音壓的極低,但這句話是吼出來的。“顧秀芝當時罵我‘早晚會遭報應’。看看,報應來了!我的婚姻被人插足,你還喜歡顧家的女兒!真是好大一個玩笑!”
李傲後退撞在門上,後腳跟絆倒門框邊,身體不受控製向後摔去。
楊莉不僅沒有撫他,追過來彎著腰,滿臉譏諷地指指自己又指指他:“隻要有我在,他們永遠不可能讓顧傾跟你談戀愛!”
李傲仰著頭,卻看不清楊莉的臉,忽然間他感覺天花板直直砸下來,心臟突跳不止,頭鑽心地疼。他捂著頭,捂住耳朵,楊莉的聲音從指縫裡鑽進來。
“李彥成爛搞成性!你憑什麼覺得他們能高看你一眼!”
“寶貝跟媽媽走。我隻有你了。”
“我們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了!”
“現在就走!”
“走——”
——
顧傾在生日宴上玩到後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快起來!”錢元夕衝進臥室,把人從被窩裡扒拉出來,“來不及了,快起啊——”
顧傾抱著被子閉著眼坐起來,啞著嗓子問:“乾嘛,周日,你瘋了。”
“李傲走了!”
顧傾猛地睜開眼,跳下床就往外跑。
錢元夕追到門口逮住她,拉回臥室,從衣櫃裡扯下衣服扔她身上。
顧傾邊換衣服邊掉淚。等坐上去往機場的出租車,胸前已經濕了大片。
錢元夕也紅著眼,她更多的是氣憤。三個人從出生就住在一棟樓裡,從小到大,十五年了,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她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和兩支筆,撕下一張紙留給自己,然後把本子遞給顧傾又給了她一支筆。
“想走沒門,之前借我的錢還沒還,小學弄壞我鉛筆盒也沒賠,上學期背帶褲袋子也是他扯壞的……”
“背帶褲帶子是我扯壞的。”她走路吃東西,不看腳下,被學校裡裝修的磚絆倒時下意識拽住了錢元夕的背帶褲袋子,帶子太脆弱一扥就折。
眼看她要趴地上,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的李傲衝過來從後麵撈住她,愣是用一隻胳膊把快到觸到地麵的她撈了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來自好友的尷尬。李傲整條手臂橫在她發育不怎麼地的胸上。如此尷尬了,他鬆手後,還能好整以暇地從她手裡拿走錢元夕的背帶褲帶子。
那天是她和錢元夕最想打死李傲的一天。她的胸臟了。錢元夕提著褲子跑回家的路上,嘰哩哇啦罵了李傲一路。李傲仿佛聽不見,兩手揣在兜裡,吹了一路的口哨。
“快寫。”錢元夕催道。“想一走了之不可能,必須追債。”她刷刷寫著十五年裡李傲積壓的陳年舊債。顧傾卻什麼都寫不出來。
“寫啊。”
顧傾落筆——李傲,我能喜歡你嗎?
錢元夕偏頭看她時,她已經換了一頁,折好的紙張壓在掌心,手心的汗把紙浸潮變軟,仿佛此刻她跳不動的心。
飛機劃過天空時,她們推門下車。
光電研究所來送楊莉主任的研究員剛巧從大廳出來,看見顧傾和錢元夕,研究員笑道:“來晚了,看那。”他指向天上的飛機。
飛機帶走了十六歲的少年。
轟鳴聲炸開了顧傾的心臟。
從那以後,錢元夕極少提李傲,因為她再也不想看顧傾沒完沒了的哭。
——
從津市調來的所長王旭與顧爸爸是大學同學。
王所長走馬上任,第一天便帶著媳婦來看望顧爸爸這位老同學。四個大人相談甚歡,顧媽媽留人吃飯,打發顧傾出去買菜。
顧傾對陪她逛超市的錢元夕抱怨道:“冰箱裡什麼都有,乾嘛把我支出來買東西。”
錢元夕睨她,心說,肯定是為了打聽不想讓你聽到的事唄。
顧家,顧媽媽正跟所長夫人聊楊莉。
“楊莉去年調去研究院了。”所長夫人惋惜道。
一個圈子裡的人,幾乎都知道這幾年發生的大事——西南研究所所長李彥成涉及泄密,前妻楊莉被調查。案件波及之大,就連A市研究所與李彥成過從甚密的錢爺爺、顧爸爸等老同事都被問過話,調查期間短暫地停過職。
“你們認識?”所長夫人問。
“何止認識,她住我們樓上住了十五年,關係很好的。”顧媽媽一改從前對楊莉的嫌棄,端出熱絡說道。
夫人笑道:“她天天忙得不可開交,院裡一堆事,還惦記著幫大兒子創業……”
“李傲創業了,在津市嗎?”顧媽媽問。
“李傲?楊院長大兒子叫楊奧。”夫人道,“在哪創業沒聽說。”
顧媽媽早就聽說楊莉改嫁了,李傲大概跟她姓了。“那小孩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會兒都該有女朋友了吧。”
所長夫人見過顧傾,大概明白顧媽媽的意思。“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明年三月研究院組織下來考察,楊莉應該會過來,倒時候問問。”所長夫人笑著提醒,“不過你可得想明白,直係是不能考公從政的。”
顧媽媽臉上的笑慢慢斂起。她跟老顧自然想到了這點。李彥成的問題太嚴重,波及到了直係親屬以後的就業問題。
——
陽春三月,春棠裡最美的時候。
研究院下來考察,楊莉也在其中。
考察結束,A市研究所的老領導和老同事請楊莉吃飯。席間,顧爸爸牢記媳婦囑托,不太突兀地問到了李傲。
夜半席散,顧爸爸掛著一臉愁苦回到家。
顧媽媽把顧傾支開。然後拉著顧爸爸問道:“怎麼樣?”
“不怎麼樣。”顧爸爸一口氣灌下一大杯涼白開,“有女朋友了。聽小楊的意思很滿意,快結婚了。”
夫妻倆同時歎了口氣。顧傾高一暑假那年李傲離開,顧傾頹喪了很久。夫妻倆雖然都不讚同女兒早戀,但是看到從前活潑可愛的女兒,一夕間全無生氣,夫妻倆差點愁白了頭。顧傾上了大學,夫妻倆變著法催女兒談戀愛,結果都是白費口舌。
顧媽媽“這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養了個漂亮的小尼姑,無欲無求,就差真出家了。”
顧爸爸歎氣,愁容滿麵。
“怎麼辦?”顧媽媽更愁,“告訴她嗎?”
顧爸爸擺手,“上班以後興許能碰見喜歡的。”
“難。”顧媽媽說,“倔的跟頭驢似的。”
“小楊不喜歡這裡,很可能不想讓兒子回來。”顧爸爸說。“換位思考,你從來沒讓秀珠來看過你。都是咱們去看她。”
“大人的問題,關孩子什麼事。真是的!”提到這個顧媽媽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陳秀珠是顧媽媽的表姐,也是李彥成的原配。
“楊莉是記恨當年我幫秀珠罵她!我跟秀珠罵錯了嗎——說她早晚會遭報應。這不是報應來了!
“李彥成能舍秀珠娶她,就能舍她取另一個。那個女博士追李彥成的路數,跟她當年追李彥成一樣。全所的人看李彥成的戲看了二十年,多好看!
“說破天也是李彥成管不住自己!他一走了之,小楊也走。可她不該乾預孩子。管好自己得了!”
顧媽媽一口氣罵完,卻沒痛快,憤怒怎麼都壓不住心裡的愧疚。如果不是她那幾年人前人後說楊莉的不是……
“行了,小點聲。”顧爸爸瞅瞅大門。“其實我也不願意,李彥成的案子還有的查……”
門外,顧傾靠在門框一邊的牆上。家屬院建了二十幾年,入戶門隔音效果一般,她爸媽的聲音越來越低。整件事她隻聽了個大概。
結婚。顧傾第一次正視這個割痛她的詞。
她木然地走下樓,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花園深處。
長條板凳已經變為朽木,上麵長出了蘑菇。她蹲在長條板凳前,戳了戳小蘑菇,又仰頭看向遮天蔽日的華蓋。
原來時間真的如流水,一切都不能複還。
五六年裡,她並非總是在想他。
有時候淡淡想,她就把他畫成畫;有時候突然很想很想,她就把他刻成雕塑。
這一刻,顧傾不想畫也不想刻了。
——
顧爸爸和顧媽媽對於女兒突然想出國學習什麼烘焙,絲毫不反對,甚至舉雙手讚成。
顧傾跟錢元夕吐槽:“所有手續都加急辦理,搞得好像在送瘟神。”
錢元夕哄道:“這不是那邊要開學了嗎,你早點過去早點適應。”請
楊莉吃飯,錢爺爺也在,回來還跟她念叨李傲都要結婚了,叫她快找男朋友。
所以,她明白顧爸爸和顧媽媽為什麼這麼著急送顧傾走。大概是怕顧傾在家時收到結婚請柬。畢竟,A市研究所有李彥成的恩師也就是錢爺爺,還有楊莉的朋友,大家都住在一個大院裡,李傲結婚的消息早晚得傳開。
又是一年夏末,飛機劃過天空。顧傾離開了生活了22年的城市。
——
楊奧把行李推到門口,又折回去拿電腦。弟弟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麵。
“哥哥你去哪,帶我一起行嗎?”五歲的小男孩兒抱著楊奧的胳膊央求,“求求你了。”
“去看動畫片,哥哥回來給你買奧特曼。”楊奧摸摸他的頭發。
“我要怪獸,不要奧特曼。”小男孩兒剛喊完,大門從外麵打開,楊莉拎著一兜食材走進來,瞥見門口的行李箱,便道:“你要去哪?”
“回A市。”他聲音低沉,身上早已沒了少年人的青澀與浮躁,取而代之的是時間渡他的從容和堅韌。
楊莉放下手裡的東西,拎起行李箱往臥室那邊走。楊奧拎著書包往玄關走,跟她錯身而過。
行李箱重重摔在地上。楊奧置若罔聞,走到玄關,拿出鞋換鞋。
“就算可憐我好不好!”楊莉痛苦地喊道,“彆在跟那個地方,那裡的人有任何牽扯了!”
楊奧穿好鞋轉身看楊莉。“因為你在那裡跌倒了。”
楊莉幾步衝到楊奧麵前,揚手打了他一耳光。
楊奧轉回頭看著她。
楊莉眼神複雜,“當年我就像你,不顧一切去找李彥成,結果呢,喜歡和愛並不能長久,合適才能長久。你懂嗎?之前追你的女孩子你不喜歡嗎?她就很好啊……”
“所以她變成了我的結婚對象。”楊奧一語道破,“遠在天邊的朋友都知道我要結婚了,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想知道你要怎麼圓這個謊。意義又在哪裡?”
“意義就在於!我不想跟過於有一絲一縷的聯係!那個地方,那裡的人,全都見過我們有多狼狽,你還想回去被嘲笑嗎!去呀!”楊莉歇斯底裡地喊道。“李彥成被查那一年,A市研究所的大小領導和老員工都被調查了,但凡過從甚密的都沒逃過,他們有多恨李彥成,就有多恨你!”
李彥成親手刻在母子倆心上的傷,陡然間被扯開,再次鮮血淋漓。
“以前我也覺得丟人,覺得狼狽。”挺拔的青年,眼底浮現劇烈的掙紮和若隱若現的火焰,“可是時間告訴我,沒有她我才狼狽。”
他說完開門就走。
“她走了。”楊莉無力地靠到牆上,頹廢灰敗爬滿他全身,“走了。”
她哭起來,把知道的都講給了楊奧。
楊奧依舊選擇回A市。
他買了一處三層商鋪。三樓自住,二樓改造成了春棠裡圖書館的樣子,用來當工作室。為此,他特意回了一趟春棠裡中學,捐了一批新書,翻修了圖書館。
春棠裡的老槐樹頑強的活著,春風一吹滿樹翠綠。長條板凳腐化成泥,滋生出一片旋覆草。
四年裡,每到春天他便回幾趟春棠裡。賣雲吞麵的餐館變成了餐廳,社區超市變成了生鮮超市,旋轉小火鍋變成了奶茶店……
他本以為他們會重逢於萬物萌生的春日或者繁花盛放的夏日,卻不想他們重逢於萬物凋零的秋日。
她站在藍色電子門前,仰望藍天。萬裡無雲的天映照進她眼底,她變得沉靜,眉眼間不見了勃發的英氣,藏著他未知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