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不知道這醉漢是誰,但勉強記得是怎麼碰上他的。
「十方神宗」在仙魔戰中傷亡慘重,死傷弟子近百,因此而日日喪鐘徹響,讓整個宗門被籠進一片沉鬱中。
這是莫子占三日來,頭一回走出宗門。
耳不聞喪鐘聲,令他總算沒像先前那般枯坐整晚,而是在這陌生的廂房中睡著了。
顯然,能夠睡著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他被卷入了一場夢魘,沉默地看著三日前的諸多場景反複上演,以一種他無法反抗的方式,隻待到他臨近崩潰的瞬間,又倏忽醒來。
一睜眼,就已站在了廂房外頭,迎麵似是幾日不見的許聽瀾。
“師尊……”
莫子占死死地盯著那張熟悉的麵龐,下意識想向前,垂眸笑了笑,看著極為乖巧純善,混沌地念著些話,“弟子這幾日並未疏於功課,一直在等您回來……”
而後便不受控製地被一路帶回廂房,直到方才頓醒。
惡心。
因疏忽而被他人觸碰到的惡心感,銜卷著經久不散的頭疼,刺得莫子占越發暴躁,恨不得去動手摧毀些什麼。
但他臉上不顯分毫,反倒笑得越發人畜無害。
他彎下腰,仔細地對著醉漢的臉左右端詳了一番。
忽略掉被酒氣和窒息熏染出的脹紅,倒還算是個端正的玉麵小生。雖拍馬不能及,但看久了,居然真能從中勉強摳挖出與許聽瀾的一分像。
僅僅隻是一分像,就讓莫子占感到異常惱恨。
說不清到底是因許聽瀾本人而惱,還是因自己為了這“一分”便認錯人而惱。
莫子占眯了眯眼,指尖慢條斯理地畫了個符。
在靈力輕催下,散在地上的碎瓷相繼振動了起來,“叮嚀”出一陣樂響。
其中最為尖利的一片,穩當地落入莫子占的手中,瓷片尖角懸在醉漢的腦門正上方,如同一把片刻就能破開他頭顱、奪了他小命的匕首。
直到此刻,被酒迷糊了神智的醉漢總算意識到,他麵前的美人,根本不是什麼他所認定的小倌。
醉漢原是莫子占隔壁廂房的客人。
他從彆處找了個小倌,特地帶到這客棧來,打算飲酒賞月一度春宵。
不料那小倌是個心眼多的,使了勁把他給灌得爛醉之餘,還卷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財。
天微亮,醉漢醒來,就發現自己被扒乾抹淨,霎時怒火攻心。
他搖晃著步子出了房門,想找那小倌算賬。
沒走兩步,就迎麵撞上來了個大美人,眸含秋波,溫聲軟語地在與他說些什麼,一舉一動都帶著十足的浪蕩,任誰都會被他勾得化身狼虎。
醉漢當時隻覺得自己天降鴻運,剛丟了一個一般的,就立馬送上門一個絕色的。
不曾想這並非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而是隻胡亂發瘋的毒蠍。稍一靠近,還未能開始品嘗“佳肴”,就已將鉤子對準了他。
“魔……魔頭……你這個該死的魔頭快放開我!這裡最近可都是修士,我不怕你!你放開我!放開!”
“求你快放開我……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我快要成親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就這麼死了……”
鋒利的瓷尖懸在頭頂,醉漢瞪大了眼,啞著聲從大罵掙紮到痛聲求饒,踩在他身上的“魔頭”完全不為所動。
殊不知,自己前一個“死”後一個“魔”,恰好將莫子占的逆鱗都給剖了出來。
莫子占剛開始還隻是想用瓷片在這人臉上劃幾道,聽到他這通胡亂叫嚷,漸漸倒真起了殺心。
像這種凡人的性命,渺小如蜉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去,不留一下丁點痕跡,更不會讓任何人知曉。
既然他是“魔頭”,那做這樣的事,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遍布周身的劇烈疼痛撕扯著神智,牽引著莫子占的動作。
他正欲下手,一片寂黑的識海中,忽地顯現一句話,響起一道冷清得如同揉進冰雪的聲音:
“律一,不殺無辜者。”
頗為熟諳,是莫子占往前十年裡時常能聽到的,屬於他師尊許聽瀾的聲音。
這聲音仿佛瞬間化作一道毒咒,扼住莫子占那翻滾的怒意,挾迫他理智回歸的同時,也讓他陷入一片茫然。
他既想將這道聲音驅逐出自己的識海,又不敢將其驅逐。
晃神間,瓷片從他的指尖滑過,徑直落下。
“啊,啊——啊!”
眼見著瓷片距離醉漢的瞳孔不到一寸,莫子占回神,手中調轉靈力輕巧一揮,瓷片即刻釘到了側邊的床梁上。
他目無神光地低頭瞥了眼,腳下的醉漢已經被嚇暈了過去,隻餘下雙腿在不住地發抖,樣子看著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莫子占嗤了一聲:“廢物。”
像是在嗤醉漢,也像是在嗤他自己。
莫子占對醉漢完全失了興趣,任由這玩意暈死在地上,並不想抽心思去處理。
隻自顧自地整肅好衣冠,將發上的陰陽魚配扶正,仗著「忘容咒」的神威,仿佛無事發生般,也不做避諱,獨自離開了客棧。
牙山城三麵環水,從客棧往城外走不到一裡,就有一條結了層冰麵小河,給這冬日小城平添一份煙雨意。
細長的冰紋蜿蜒其上,看似並無章法,又隱約內含玄妙。
莫子占記得,以往許聽瀾也曾帶他漫步河岸,口中說著“眾妙之門藏於萬物”,讓他嘗試從這錯綜複雜的冰紋中參悟出點什麼道法來。
然而,他始終讀不懂、參不透。
但這也正常。
莫子占望著他被冰麵倒映出的模樣。
怎麼看,都不過是個長相清秀的修士罷了,全身尋不著寸縷邪念。
但體內不斷撕扯著的魔氣,腦中猶如針紮般的抽疼,十年如一日地提醒著他:
他不是那個被人交口稱譽的仙尊之徒,更不是這個名叫“莫子占”的軀體的主人。
他不過是個借屍還魂,不人不魔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