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頭一回隨宗門的人外出,是十年前,許聽瀾剛把他收作“入室弟子”時。
與其他仙門相近,「十方神宗」的弟子分四種:
正常來說新弟子入門,都算作“外門”。隻有經過宗門大考,方可進入“內門”。“內門弟子”除了部分會得旁的師父青睞,專門帶走外,其餘默認掛入宗主名下,算作宗主的徒弟。
還有的,便是“入室”和“親傳”。
兩者皆是由各長老、仙君等破格收入門下,但不能完全相提並論。
所謂“入室弟子”,很多時候其實就是這些大人物身邊的一個普通小跟班。他們相較於其他宗門弟子,區彆好像隻在平常的住處跟旁人不同。
不,單論莫子占的話,還是有其他區彆的。
比如,他沒有被要求去測算根骨資質,也沒有好好地進行一係列諸如奉茶、跪拜等拜師流程。
有的,隻是許聽瀾的一聲輕飄飄的知照:
“從今往後,你要喊我‘師尊’。”
且這聲知照,還是在宗門食堂這種毫無莊嚴的地方裡說的。
當時的莫子占肩上裹了四五條被褥,捧了碗薑湯,手上、麵上還有狼吞虎咽過後沒擦乾淨的米粒。
他縮在火炭盆後,怔怔地看那與寒風一並起舞的火光,時不時地半掩住麵前人的身影,儘力柔化著這個淩於天外,遙不可及的仙尊形象。
但再怎麼柔化,他依舊怕極了許聽瀾。
“師尊。”
莫子占僵硬地開口,話音間銜卷著微不可查的顫意。
十年前的他並不懂這聲稱呼的具體含義。
帝鳩讓他喊“尊主”,他便喊“尊主”,許聽瀾讓他喊“師尊”,他就喊“師尊”,想著橫豎都帶個“尊”字,應當沒什麼大的差彆。
一切稱呼,都單純出自他的那份不敢違背,不敢抵抗的怯懦。
就這樣,簡短而又匆忙地,莫子占從一個沒名沒份的小野人,搖身一變成為了名正言順的仙尊入室弟子。
隻不過,隨後接連數日,他都再沒能見著那位剛認下的師尊。
值得慶幸的是,這並不影響他在宗門裡的生活。
「十方神宗」的人雖然在外總是端著一股玄之又玄的孤高勁,但對內卻有著泄了洪的熱情。即便是對著莫子占這種身染魔氣的新晉師弟,也能成群結隊地一邊吵嚷著“晨星高掛,該起床啦”,一邊將他從夢魘中拉出。
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全都爭著搶著要帶小師弟四處亂轉,試圖借此逃掉仲呂仙君主授的堂學。
仲呂仙君是宗門裡著名的冷麵閻羅,也是執掌戒律的長老。「十方神宗」內有傳言,隻要喊出他的名頭,就能止師弟師妹啼哭。
莫子占作為許聽瀾入室弟子的生活,就是在這樣一片吵鬨中開了頭。
目光所及不再是「北境魔域」的無際荒涼,而是諸多排列在星辰之下的雕梁畫棟。
沒有殺戮、折磨與萎靡,每日麵臨的最大煩惱,變成了堂學的內容太多,星圖太過複雜,毫無基礎的他實在有些背不下來,且仲呂仙君是真的很凶。
他恍惚間忘記了一些事,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十方神宗」裡一個稀疏平常的修行弟子。
頭戴陰陽魚配,目往無上仙途。
如此平靜地過了七天,那日莫子占剛下堂學,幾位師兄師姐就湊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說他們要出去采買,決定把他也捎上,好讓他看看青天白日,瞧瞧宗門外的世界。
去的同樣是牙山城,同行的也恰好有洛落師姐。她那時性格雖然也很安靜,但遠還不像現在這般與人疏離。
莫子占自血泉誕生起,就隻待過兩個地方,一個是「北境魔域」,一個是「十方神宗」。
所以當時牙山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他倍感新鮮,也因此生出了一點微末的喜歡。
微末得如同塵埃,隻需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散得無影無蹤。
前去牙山城的頭一回,他們便十分不幸地碰到了“魔食人”。
那會莫子占被師兄師姐護在身後,隻能透過交錯的人影,去看那魔物的樣子。似人似獸,全身長著膿瘡,散發著惡臭,正吞食著一位可憐獵戶的內臟。
莫子占知道,它與他一樣出自血泉。
關於大荒的一切霎時淹沒了莫子占的神智。
濃鬱的血腥味,躁動了他身為殘生種體內的魔氣,衝撞著與之不容的仙骨。莫子占眸中升了一層紅霧,刹那間,近似剝筋抽骨的疼蔓延至他全身各處,耳中全是嗡鳴聲,並漸漸震出了許多雜音。
“修仙的,最是厭惡我們這些魔。”
“他們以誅殺我們為樂,將眾魔之元踩在腳下,好平順他們的康莊仙途。”
“所以不要被發現,知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