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鳩的話一句句敲在莫子占的意識深處，敲碎了他連日來平淡舒心的幻夢，告誡著他，在他的歸途裡，沒有星辰映小樓，隻有血泉葬荒原。

一時間，他仿佛與那隻唇齒內儘是血肉腥臭的魔物重合，被這群曾與他笑鬨的師兄師姐們滿是厭棄地看著，被招呼上各式仙法，被毫不留情地誅殺。

解決一個下等魔物，並非難事。

一位師兄手上陣式剛收，轉身就見身後的莫子占跪在地上，顫抖著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開始還以為小師弟是被嚇到了，想寬慰幾句，湊近身才發現莫子占身上儘是濃鬱的魔氣，口中不住囈語，完全中了邪。

星玄仙尊在囑托他們暫為照看時，有仔細提及過，說莫子占是從魔域裡被救出來的，體內有難以拔除的魔氣，須多加注意。

但小師弟實在是太過呆楞乖巧，讓他往東，絕不向西。雖然不懂常識，但聰明好學，除了不太說話，幾乎沒有任何缺點，長得也十分討人喜歡。所以沒過幾天，他們就忘了這茬，樂滋滋地拎著人一道出門玩去。

即便頂著個“師兄師姐”的名頭，但其實他們的修為和閱曆都還尚為淺薄，眼見著勢態突然，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隻好嘗試著給莫子占輸送靈力，畫靜心符咒。結果不僅不管用，還把人弄得七竅都流出血來。

情急之下，是洛落撕了求救靈符，把許聽瀾給找來了。

許聽瀾越過傳送結界，來到眾人麵前時，衣裳頭發雖清爽乾淨，但身上卻卷著一層水汽。

時隔七日，再次見到這位草率認下的師尊，莫子占隻覺得懼怕得無法喘息。

畢竟，擁有三百年的修為境界，被世人傳得神乎其神的仙尊，要識破他這等低劣的偽裝，應當是輕而易舉的。

許聽瀾神色平靜無波瀾，氣質疏冷不近人情，緩步朝莫子占走來，如鬼魅，如魍魎，如勾魂索命的白無常，會剖開他的這層人皮，袒露出他內裡渾濁不堪的魔元。

魔都是貪生怕死的。即便莫子占從來沒有想明白過，他為何要貪這個生，為何要怕那個死。

許是……這段時間的溫存，讓他生出了想看看這世間到底還有多少種模樣的希冀。

他想逃，可又動彈不得，就算是努力扯著嗓子嘶吼，也無法串連出像樣的句子來。

隻能乾瞪著眼，看許聽瀾的手不容拒絕地懸在他頭上，一幅極為繁雜的星官圖陣自許聽瀾的掌心處旋開。

而後，忽的，莫子占就不疼了。

如同暴雨驟歇，肆虐著的魔氣被強大的靈力所壓製。

先前被阻絕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湧入口鼻，嗆得他猛咳了幾聲，直把淤結在喉間的血都給咳了出來。

星官圖陣隱去，許聽瀾卻未把手收回，反倒往下一沉，實打實地碰了下莫子占的腦袋。

“你不必怕我。”

不是“不能”，不是“不許”，僅是“不必”。

在極端情緒拉扯過後，在突然鎮定下來的餘韻中，不知怎的，莫子占竟然硬是能從許聽瀾這簡單的語句間，窺聽到幾分並不昭顯的溫柔。

愕然間，像行走在大片白茫中，倏爾覓得的一株寒梅，雖微小，但叫人觀之流連。

在那之後，他學了不少調節體內魔氣的術法，雖治標不治本，不能徹底讓魔氣與仙骨和諧共處，但起碼再沒有像第一次發作時那麼嚴重。

且他這些年裝模作樣的本事長進了不少，幾乎要與“狼狽”這一詞割席，所以即使發作起來，大部分時候也能裝得像個沒事人。

或許是被這腦中片刻的回憶給鬨的，莫子占鬼使神差地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頭。

果然，沒有丁點作用。

他自嘲地笑了聲，不料，這動作被另一個名叫代千迭的同行師侄給逮了個正著。

她問：“啟明師叔，你為什麼突然摸自己的腦袋？”

莫子占回過神，瞄了一眼身旁跟著的兩個女孩，麵不改色地胡扯道：“看見你師姐的忘容咒寫歪了，所以想起來檢查一下我自己的。”

“什麼！”山藥精師侄一聽這話，立馬兩手交疊“啪”的一聲拍在腦門上，扭頭對著代千迭慌張地問道：“歪了嗎？歪了嗎？”

代千迭：“歪了！歪了！真的歪了。”

山藥精師侄瞬間欲哭無淚，苦哈哈地開始重寫「忘容咒」，嘴上沒把門地碎碎念了起來：“怎麼這麼容易寫歪啊，都第幾次了，我之前就被師父說過了，現在還要在小師叔麵前出醜……”

“忘容咒圖製複雜，會寫錯是正常的，”莫子占寬慰道，“我剛入門那一年，也幾乎沒有寫對過，每次都得師尊提醒……”

聽到這話，山藥精頓時沒了抱怨的心思，她心下一酸，扯了扯身旁莫子占的衣袖，小心道：“小師叔……你，你也彆太難過。”

雖然「十方神宗」有“逝者歸星辰，無需多傷懷”的說法，但宛若至親的師父去世了，作為徒弟，怎可能真的說不難過就不難過？

她總覺得，小師叔這看似一如往常的模樣，都隻是為了不讓大家擔心，強撐的。

“我難過什麼呀？”莫子占失笑。

他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幾步，順著動作將衣袖從山藥精的指心抽離。

此前他已經換了身衣裳，也簡單地給自己療了傷，脖子上刻畫的圖陣已消，但被野楚抓傷的地方還留有一點痕跡。

莫子占：“好啦，我們該啟程了。”

聞言，代飛迭也踩著小步子跟到莫子占他們身後。

他們一行人在牙山城外打了商量，小輩中的三人跟著洛落回城，而她們二人則隨莫子占一同前往一個名叫“陶齒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