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這一笑,能使三月繁花羞。
可惜錯了。
即便瞳霧並未儘數散去,他仍舊很快意識到,錯了。
少有人知曉,許聽瀾其實生性體貼。
能洞察如若話說得不夠明白,莫子占就會不知該何動作……所以除卻最初在藏歲小築外那一站,許聽瀾再沒“疏忽”待他。
也會洞察莫子占極不喜歡旁人觸碰他,即便隔著衣裳……所以不會將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搖他,更不會嘴上喋喋不休地喊:“啟明,你怎麼了,快醒醒!快醒醒!”
將人擾得心煩。
莫子占緩醒,麵前的人並不眼生,但他也並不完全認得,霎時慶幸起自己的意識回籠得夠快,沒有口不擇言地喊出那一聲“師尊”來。
他坐起身,臉上清淺的笑意並未褪下,卻沒有再去看那突兀造訪的人,而是往後退了退,將自己的袖子抽回,依照著對方的稱呼,回了句:“我無事,煩師兄擔心了。”
莫子占的長相極具蠱惑性,天生柔和溫雅,卻顯有魅意,即便他知道自己的臉色早已冷下,但在旁人看來,也隻是大夢方醒時的惺忪,反倒透出些許乖巧來。
那師兄與莫子占並不相熟,一時半霎間竟看得發起愣,直到對方再度出聲喊他,才頓覺失禮,低下了頭。
莫子占:“不知師兄前來是有何事?”
“啊……我來是因為,因為……對,星玄仙尊的遺體在招魂前還需再一步沐浴,宗主說相關事宜都已交由啟明你來統管,所以還是得先問過你的意見。”
凡間有“大小斂”的習俗,會為亡者複魂、沐浴、飯含等。
其中“小斂”是在亡故的次日早晨,要為逝者淨身,穿戴好衣物,好維持逝者的體麵;“大斂”則是將已裹好的屍身放入棺材、蓋上蓋棺的儀式,人間是在亡故後三日。
在這一點上,「十方神宗」略有不同,因有諸多保管屍身的辦法,所以會將“大斂”安排到七日招魂前。
那師兄見莫子占臉色愈差,想起方才進門時,對方倒在地上掐自己脖子的情景,心覺定是莫子占這段時日勞思過度,犯了魔障。
他擔憂道:“不如啟明你就暫且歇息一晚,將此事交由彆人去辦吧。”
“不可!”莫子占遽然一吼,臉上所掛笑意儘數破碎。
他連忙合上眼,輕吐出一口濁氣,遮掩住那不允許旁人觸碰許聽瀾的卑劣心思,平複下心緒,道:“我已無礙,此事便不勞煩彆人了。”
那師兄還想繼續勸點什麼,就聽莫子占不容置喙道:“師尊十年諄諄教導,恩重如山,子占自當儘弟子本分,師兄便……莫要再多言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師兄自然再提不出什麼理由去勸阻,最後隻能多勸他幾句“注意身體”,又寬慰道:“事已成定局,啟明,你當……釋懷。”
如何……釋懷?
莫子占想問,卻問不出口。
“嗯……”他勾起唇角,理了下自己的衣冠,撫順那勾了幾縷發絲的陰陽魚佩,既像在刻意顯擺身上的華麗,又像在端正出那素來平善可親、溫文知禮的仙尊首徒模樣。
他回道,“星相有雲,萬般生靈各有其命,皆是定數,神明尚難移之,更何況僅是仙者,我……自是會釋懷的。”
僅是需要點時間罷了,莫子占從不覺得自己會永遠如許失常下去。
被這道“入斂”的指令逼著,時隔六日,他總算不再徘徊,踏入了窺春洞。洞內同樣繞滿枝椏,卻缺了洞外的梅色,枯白靜謐,死氣沉沉。
六日光景於仙者而言,不過彈指。許聽瀾臥在正中的冰棺上,有如熟睡,看上去分明與往常並無二樣。
唯一的不同,是這軀體之上全無生機。
人難逃生死,而仙人……如若不飛升成無上天神,亦然難逃生死。
傳說許聽瀾是難得能有機緣與資質飛升的仙人,既然如此,為何不飛升?為何歸凡塵?
莫子占半垂著眸,冷眼俯看麵前的許聽瀾,規矩地施展起淨身術法。
不覺這人如外邊傳言般姿容卓絕,無人能及,隻覺這人麵目可憎,讓他心底的惡念似春草蔓生。
魔界有諸多折磨人的技法,諸多可以讓人即便死了也不得安生的邪道。
比方說……可以運用魔煞,在招魂之日,將許聽瀾的魂魄強行困鎖在軀體內,再以魔火燒煉,不過幾月,就能煉得人器,就像莫子占自己那樣,成為一具無悲無識的屍偶,供他賞玩。
如此,似乎也不錯。
但他舍不得。
莫子占扔不掉打自心底的對許聽瀾的敬重,舍不得毀掉這個曾經琉璃心境的仙尊。
許聽瀾,就應長久居於紫薇天位,倚聽波瀾起,不擾明淨心。
莫子占忽地睜眸,心下一陣煩亂。
不,不應是舍不得。
隻不過是因為當真要做此事的話,定是無法不留痕跡的,代舟也好,顧相如也罷,「十方神宗」內多的是比他修為更高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