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當時雖不明所以,但依舊篤定答道:“弟子……願意的。”
說話間,手臂在衣料上輕擦,心裡不搭調地想,師尊總是一身白衣,一眼過去極其單薄,唯有將他攬住,用觸感去丈量,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其胸懷的結實有力,令他由衷感到安心與眷戀。
莫子占從來不喜觸碰。
在大荒中,每一次觸碰,都意味著淪肌浹髓的劇痛,可能會是蟲豸的啃噬,也可能是會瀕死的吊溺。
唯獨允許……來自許聽瀾的。
被摸頭,被擦拭眼角,被扶手教繪星圖,甚至更過分的,像現在這般,被接入懷中,他隻需稍微往上挺身,就能親吻到那肖想已久,卻總被“師徒”及其他更多的門牆所阻隔的唇角。
與其說允許,不如說……莫子占一直在期許著,許聽瀾能多觸碰他,能對他抱有再多一點縱容,能允許他打破更多的陳規。
僅是擁抱,根本滿足不了他心扉後潛藏的欲念。
猶如在懲戒他的貪得無厭,莫子占懷中的溫熱不斷在離散,最後餘下掌心的一抹溫暖。
他驟然睜眸,從塌上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地將魂晶抵在心口處許久,才堪堪回過神來,看清自己現下所在。
周身皆感溽熱,房間是他被帶來龍鹽村時躺過的那一間,是萬銜青向村裡一戶世代打漁為生的人家借住的。
身上還留有困乏之感,莫子占凝神調息了片刻,緩緩用自身靈力將許聽瀾的魂晶圍住,又從芥子中摸出了琉璃匣,取了收藏已久的鮫紗在內鋪好,小心翼翼地把魂晶放入,最後封上一道護靈咒法,才將其穩穩地放入芥子中。
與隨手被他收入鎖妖瓶中的人魚卵,待遇可謂是天差地彆。
莫子占起身緩步走出房門,屋外星辰暗淡,隱約可見,有一人坐在庭院石桌前飲酒乘涼。
“醒了?”萬銜青晃了晃她手中的葫蘆,尾指對到桌上一瓷碗,道,“喏,這的主人家是熱心腸,知道咱們來此是為他們消災的,就拿了家裡頭半月的口糧,煮了一鍋粥來招待答謝。”
煮粥的是位不惑之年的婦人,原本與丈夫琴瑟和鳴,育有二子。
然而半月前,因蛟龍息的緣故,其幼子被丈夫撕咬脖頸,流血至死。都說虎毒不食子,更何況是凡人。她丈夫在清醒過後又再度陷入崩潰,最後投海自儘。
這才剩出了這半月的口糧。
萬銜青歎息道:“吃吧,連仲呂都吃了,你也彆把人心意給辜負了。”
莫子占聞言視線落向那瓷碗,其內是一碗紅白各半的糖粥。
這種粥,他曾吃過很多次,而第一次,是在十年前,也就是他作為殘生種,體內魔氣在同門麵前發作的那一回。
當時許聽瀾將莫子占的魔氣穩住後,並沒有拋下其他宗門弟子先行回到「十方神宗」,而是與他們一道在牙山城留宿一晚。
莫子占徹底醒來時,天色已不早,師兄師姐們回了各自房間,與他同在一屋的獨有留下照看的許聽瀾。
許聽瀾從入定中睜眼,兩人目目相覷了片刻,才開口道:“先去吃點東西。”
莫子占呆愣點頭,卻沒有立即動身,而是張合著唇齒好半天,直到許聽瀾落下一句“說”,他才顫聲問道:“師……師尊,可,可要一起吃?”
許聽瀾“我已辟穀,無需進食。”
“哦……”莫子占應了聲,兀自一人摸索去了客棧的廚房。
過了好一陣,才折返回來,卻不敢直接進房,而是在外頭敲了幾下門,等許聽瀾給他落下一句“進”的許可,才捧著碗,瑟縮地走進房間,窩到離許聽瀾最遠的一個角落。
當時許聽瀾已然重新入定,並沒有去看莫子占捧了什麼東西進來,直到聞及一絲異味。
他睜眼望去,才發現,那粥簡直像是一灘穢物,被自己的小徒弟一勺接一勺地送入口中,咽下,神色如常得完全沒有感覺有任何不對。
那確實是穢物。
莫子占不敢去叨擾已經用過晚飯的同門,去到客棧廚房時,因已入夜,裡頭空無一人,灶台乾淨得沒留下任何飯餐,他尋了許久,才在一個桶裡發現看起來能吃的東西。
其實莫子占並非失了味覺,隻是習慣了。
在大荒裡,更加惡心的東西他都得咽下去,隻要能果腹活命就行。
帝鳩總愛說凡人低劣,不懂血腥上佳,讓身為魔的莫子占不要學了去。於是,特地尋來各種凡間食物,混著泥、蟲骸,甚至魔的殘體,讓他一起吃下去,且吃的時候,不允許顯露任何不喜歡的神情。
日積月累下來,他無論吃什麼,就都隻能想起蟲血的腥味,
“放下!”
許聽瀾的聲音隱隱含了怒意,嚇得莫子占一時手沒拿穩,木碗直接摔到了地上,砸出一陣脆響。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觸了這位仙尊的黴頭,隻能低著頭跟木頭似的杵在原地。
許聽瀾沉默片刻,施術將地上的臟汙洗淨,而後歎了一聲,道:“跟上。”
莫子占跟著許聽瀾再度回到客棧的廚房,無比訝異地目睹這位淩於天外的仙尊,如何挽起衣袖,熟稔地給灶台開火,洗米,煮粥。
他第一次知道遠在天邊的人,原來也可以有煙火氣。
而許聽瀾當時做的,正是這樣一碗糖粥。
莫子占坐到萬銜青對麵,臉色平淡地兜了一勺糖粥,放入口中。
眼下這碗粥其實很是清淡,不像許聽瀾做的那般甜得膩人,卻讓莫子占心感,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1]。
他悠然吃著,閒聊般向對麵的萬銜青試探問道:“聽聞萬前輩與我師尊……以及宗主,年少相識,現下旁事,不知可否與晚輩說些往事。”
“比如……萬前輩與他們初識時,師尊……與宗主是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