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塗陣(七) 血塗陣(七)(2 / 2)

與師長彆 鼬餅 7608 字 2024-03-29

一隻死透的蛟妖,不值得恨,也不值得可憐。

“唔……這樣呀,我現在手上的是黑蛟的妖丹,”莫子占將手中暗淡的黑珠懸於祝丘齊跟前,“我現下交予你處置,可好?”

“就是……它被拿走的那個?”祝丘齊怔怔問道。

“是。”莫子占答道。

一腔意氣突起,未經細想,祝丘齊起身三兩步向前,像是生怕莫子占會反悔一般,不管不顧地抄起那妖丹,將其投入海中。

自何處來,回何處去。

祝丘齊在家中祠堂裡看過記載,說「攬月宮」的仙人在誅殺了害人的惡蛟後,沒去處置黑蛟的妖身,僅剝取了它身上鱗甲,說那是可用以打造護具的上乘材料。

可黑蛟死後魂魄不得安歇,日日哀鳴不斷,甚至引起潮湧,將它在凡間用於藏匿的居所衝垮,令龍鹽村人心惶惶。

直到「攬月宮」一位被逐出師門的修士,輾轉來到了龍鹽村。

先輩記書曰,前來的仙人說自己曾是「攬月宮」宮主錢景山的師弟,身有重傷,黑蛟怨念過深,故而他不能徹底將其魂魄超度,還龍鹽村安生。

隻能暫且將其封禁,希望龍鹽村村民後世日日念誦,並於中元時節,手執它最為喜歡的貝殼,疊成真龍狀,擲於海中,高唱安魂曲,縱不能複生,也希冀其能不再苦痛。

安魂曲末還被額外添了一句,言說:

「我願世代相守,隻盼你能重歸故裡,再不見仙跡」

祝丘齊將妖丹扔完,視線落在一望無際的大海,父親自溺而亡的陰影一瞬籠於心上,同時緩緩開始感到後怕。

他不敢回頭看落於身後的莫子占,可是許多念想在他腦中撕扯,令他無法不去怯聲發問:“……我聽其他仙長說,龍鹽村這一回,其實都是魔族害的。”

是魔族擾了本該落入長寂的黑蛟安寧。

“你們……會把那些魔誅儘嗎?”

對著血泉魔物問這問題,可還真是……

莫子占低低笑了聲,反問道:“當要如何誅儘?”

祝丘齊一愣:“哈?”

“這位小友,你可知,妖魔本自何處來?”

“我……我不知道。”祝丘齊就是一村裡打漁的,即便前世或許與一蛟妖有淵源,亦然不懂其間事。

莫子占本就不指望他能答得出來,道:“魔從人間來。”

正如北境魔域中的那道血泉,莫子占至今仍然清晰記得,帝鳩如何要求眾魔齊聚人間各處,如何要求眾魔為他汲取人間的惡念。

去殺戮,去製作苦難,供養天地魔性,源源不斷地催生出新的魔。

魔本就是人心所聚,凡人生生不息,魔便生生不已。

“誅魔乃易事,不過一符一術,手起劍落。”莫子占輕念著許聽瀾當年與他說過的話,每每想起,都是那般的嚇人。

“可野草春風吹又生,如何能誅儘?”

祝丘齊難耐道:“那就可以放著不管嗎?你們作為仙人,不就是有除魔衛道的職責嗎?”

他幾乎要忘記自己本該心存的敬畏,即便見識過對方有如鬼魅的行事,但他依舊想要質問出聲。畢竟他們如此無力,隻能依仗這些仙人為他們除魔。

莫子占呢喃自語:“不該放任不管麼?”

這問題,他也問過許聽瀾。

“師尊,既然魔氣皆從人間怨惡生,冤有頭債有主,為什麼總是要當仙人的去拚儘全力庇護?他們就不能自己努努力嗎?”

凡人就不能自己少動點歪心思嗎?

但凡人人安居樂業,親善鄰裡,與人結好,哪來這麼多妖魔作祟,哪來他莫子占從血泉中誕生。

他們當時同去冰原秘境誅魔,因打算讓莫子占小試身手,掂量清自己的斤兩,故而許聽瀾並未插手,隻在旁靜觀。

那會的莫子占“術方”還用不熟練,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那魘魔誅滅,但也因此腳被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子。

來自魘魔的魔氣自傷口竄入莫子占體內,以至於他說話時人已經累得昏昏沉沉的,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把自己心底的絮叨給念了出來。

許聽瀾讓莫子占坐到河道邊的石台上,身後的冰紋變換萬千,似是內含玄妙。

他並沒有因自己弟子這番流於言表的推脫而惱,反倒頗為紆尊降貴地在莫子占跟前,扶起那受傷的腿,細細為其滲入其中魔息,以及治愈傷疤。

“仙者修行的靈氣,亦然從人間來。”許聽瀾緩聲回答。

冰涼的指腹觸在莫子占的小腿肚肉之上,原本的昏眩霎時一掃而空,唯有源源不斷的熱意,蔓上他脖頸,以及耳廓。

“子占可知,為何仙人隕落被稱作‘歸凡塵’?”

“因為,”已整副心思都落在自己小腿上的莫子占聽到許聽瀾的問話,怔愣了片刻才回過神,答道,“仙……本是人。”

諸多仙門弟子,除卻一些修百年正道化為人形的妖靈,其餘的,歸根結底原本都是凡人。

更彆提,仙人本身惡念也可成就魔。諸魔中,不乏有像「攬月宮」中人般悄行邪道的,或者是墮入魔門的。

“可是……凡間疾苦不斷,魔氣橫生,修士也就那麼多,哪裡除得完呀?”

許聽瀾:“故而須得讓它們懼,讓它們怕,讓它們在世間僅能畏首畏尾,不敢輕易越雷池半步。”

令諸多為惡的魔,隻能如陰溝裡的蟑螂,永遠無法大張旗鼓地行於人間,它們希冀的肆意妄為,它們渴望的人間煉獄,會被代代仙門道統給擊碎,給毀滅。

“是為震懾。”許聽瀾溫聲道。

許聽瀾並不知曉,他說此事時,連同著他身邊的小弟子,也被一同震懾了。

想到這,莫子占低笑了一聲,緩步行到祝丘齊身邊,聲音輕柔得似含魅惑:“比起指望我,你既知道黑蛟的過往,你難道不想自己去做點什麼?”

祝丘齊:“我……我能做什麼?”

“禍害遺千年……現在也有千年了,有些禍害就不該留了,比如說攬月宮,我看他不順眼,就毀了吧。”

莫子占抱著手,身體半傾向前偏頭望向祝丘齊:“你替我去毀了它。”

“這我怎麼可能做到!”祝丘齊退了一步的,滿是驚慌。

“我教你怎麼做呀。”

莫子占雙眸深邃無光,有如攝人心魄的妖邪,在蠱惑凡子,行諸般禍事:“再說了,錢琩方才定也發現你了,如你不做點什麼,說不定會有禍事臨頭哦。”

至於為何錢琩發現祝丘齊窺聽卻不理會,大抵是因他壓根沒把祝丘齊當回事。

區區凡人,縱使知道仙門秘辛又如何?螻蟻從身上攀爬而過,頂多隻能勾起些許瘙癢。且「攬月宮」在龍鹽村素有根基,想整治一個凡人可不容易。

祝丘齊緊張地咬著下唇,好一會,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我能做什麼?”

“首先……你要去找那位在你家中借宿的仙君,你許是記不得他的模樣,但衣裳總能記住吧,比我身上要清素些,很好認的。”

莫子占輕道:“與他甩你的胳膊說,攬月宮中人身為修者卻傷及凡人,須得討個說法……說龍鹽村遭劫難,希望他們能把那彆院拆了,改為奉神祈福之所,你們既然叫龍鹽村,自然是要敬奉天龍的……”

“萬一攬月宮的人等其他仙君走後,報複……不,懲戒龍鹽村,該怎麼辦。”祝丘齊害怕道。

“你都能想到的事,仲呂仙君怎可能想不到,少擔心。”

而後莫子占又與祝丘齊說了許多,聽得他甚為膽寒。

待一切都交代齊全,莫子占手中結印,一步步往那海上行去,將他費了一晚上功夫設下護陣落下最後的補全。

原本他還在愁這護陣該從何處得到用以維係的靈力,要他用自己本就不多的靈力,或者祭出許聽瀾某個收藏的法寶,他必定是沒那麼大方的。

你不是想護這村子安寧麼。莫子占心道。

如此……便成全你罷。

黑蛟的妖丹應陣法顯出微光,本該深邃而又危險的汪洋在的腳下有如平川,鹹澀的海水在浪潮,月隱日升中,那被傾瀉上一層暖色的人影,沒入奔流。

祝丘齊從前沒少因為,也見過不少來往龍鹽村的「攬月宮」仙長。

但對於這些總愛在他們麵前百般搔首弄姿的“仙”,他總是畏有餘而敬不足,總覺他們不過是一群鍍上金身的泥塑罷了。

唯有此刻,他才從這個麵顯陰鷙、還唆使他去鬨毀彆派門牆的仙長身上感受到:

何為……真正的天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