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莫子占再度將手覆在罰令上,應著他的聲音,兩道古舊的銅鎖自兩邊池水中飛出,頃刻就不容拒絕地扣在了他兩邊手腕上。
銅鎖麵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紋法,全是他從未見過的紋樣。
“落。”
又一聲,莫子占腳下的平台在瞬息間消隱,反倒身後立起了一道石碑,拉著銅鎖一並向上,把他的雙手拉了起來。
果然是受罰,這吊著的動作讓他自嘲地笑了聲,總覺自己一瞬回到了血泉。
「周公池」水並不深,莫子占跪坐在其間,也不過漫至半胸。
極冷與極熱的氣息順著池水在體內扭打,但這點煎熬相比起魔氣發作時,還是要輕巧許多的,甚至讓莫子占一時間產生出,他並非來受罰,而是來遊玩的錯覺。
錯覺並未持續多長時間,很快莫子占就感覺意識開始變得尤為混沌。
與會捏造幻象的血塗陣不同,「周公池」令人看見的幻境源自修者本人的記憶深處,反複憶起最為痛苦的事,由此可窺見心魔,也可錘煉心性。
以往「十方神宗」中便有人借此來突破境界。
莫子占忍著腦中的暈眩,漫不經心地思念著,許聽瀾先前在此做過什麼樣的夢魘。什麼樣的事,才會是師尊最為害怕的?
他琢磨著各種可能,居然都想象不出許聽瀾會害怕什麼,他害怕時又會是個什麼樣子。
早知道就問問了。
許聽瀾對他其實總是知無不言的。然隔著師徒的屏障,從前他許多事不敢開口去問。
不問又何來答?
心念流轉間,莫子占已然墮入了自己的夢中。
在前來「周公池」的路上,他已然大致想好自己會夢見的事。可能是大荒裡的過往,更可能是伏魔窟裡的情景。
夢見得太多,他早就習以為常了,甚至心想,如果是後者,他能在夢中再見許聽瀾一麵,似乎也還不錯。
存著如此念想,可他夢見的,卻是一段完全陌生的回憶。
入目是一方還算雅致的院落,山石層層錯落下,其最後頭的亭子裡,擺著幾座書架,壘了好幾宗書卷,中心的案上還留有齊全的筆墨紙硯,估摸著應當是個讀書人家。
猶如在印證他的猜測,忽而風起,一熟紙被吹落到磚石地上。可見其上用極其稚嫩的筆觸,抄寫著《陳書》中的一句:
「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義」
然而與之相左的,是廊道各處癱軟在地的人。
比較好的僅是身首異處,更多的是人尚未完全死去,但頭顱手腳卻被魔蝕去大半,劇烈的疼痛令他們下意識地抽搐,筋骨在拉扯間流出血柱,似是蠕蟲般,在地上掙紮。
一如血泉。
在這期間,最為吸引莫子占注意的,是立在正中間那位本應端莊溫柔的婦人。
她華貴的衣飾上沾染上了不少泥汙和血跡,因脖頸被黑煞所束縛,她發不出聲響,隻張合著唇齒,艱難地朝著前頭比出口型:
快……跑。
下一刻,那婦人的頭就被黑煞給勒了下來,大股血液自脈搏處噴灑向前,將原本庭中的綠葉藍天全都玷染上了黏稠的血色。
惡心感翻湧上莫子占的喉嚨,讓他幾欲嘔吐,然而偏偏身體被未知的術法給禁錮,半點不得動彈,隻能任由那婦人的頭顱滾到他的腳邊。
那瞪圓眼眶,帶著其主人生前的骨顫肉驚,無端共振起莫子占的心弦,讓他迫切地想逃離這個地方。
可他被完全定住了,無力去掙脫,甚至無法去顫抖。
一把尖澀而又極其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慢悠悠地說著什麼:“你們人間有句話我很喜歡,說……”
“過剛易折,窮善成惡。”
這把聲音的主人,莫子占實在太過熟悉了,化成灰他都能認得。
“你看,都怪你,”聲音添上幾分的雀躍,乖張得似是戲曲裡的醜角,“他們全都死了呀。”
是……帝鳩。
莫子占無措地旁觀著這段陌生記憶在自己麵前演繹,緊隨而來的,是比起帝鳩,更令他熟悉的一道聲音,從喉舌深處輸送至腦海的深處。
“母……母親。”
嘶叫與悲鳴充斥著他的識海,幾分讓他無法辨彆清楚何為虛幻,又何為真實。
好在忽然一陣灼烈而又霸道的痛感刺入他的手腕,幻夢戛然而止,原本血紅的景象儘數碎成靜謐的陰陽池。
「十方神宗」再怎麼說都定然不會讓弟子當真因死於幻夢中,放任其走火入魔。
所以那腕上的銅鎖,布有先賢親自刻下的護靈術式,一旦發覺其內弟子神魂搖撼,就會立即強行將人從夢中喚醒。
莫子占猛地抬頭,凝於發末冷汗,在動作間彙入池中,心下既覺荒唐,又極其篤定地下了論斷:
夢中所現的……是屬於“莫子占”這具軀體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