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摸不清自己是不是為師尊從前說過的那樣,路逢柳暗花明處,被傷病折磨得無意中破而後立,所以修為有長。
他半睜著眼,蜷縮在臥榻上,吐了好幾口濁氣。
身體分明敏感得隻要稍稍動彈就會忍不住發出嚶嚀,有如曾經登臨極樂,可靈海充盈萬分,甚至……好似深處被灌入從他處而來的靈力,將他的識海占據完全。
可內視己身,莫子占又確實沒發現自己神魂的氣息有何變化。
他記得帝鳩偶然曾提及,殘生種的魔魂是無法與軀體真正相融的,所以他們才會時常受魔氣的反噬,且以仙骨為基地的元神深處,是唯一不能被魔氣乾涉的清靜地。以至於那處一直隻有屬於“莫子占”的氣息。
直到那一日他被帝鳩重傷,許聽瀾為了救他,深入他的識海,留下自己的神魂印記。
莫子占低低地笑了聲,覺著這神魂的印記,如果倒也能成為他的一份紀念。
他擁著自己的下腹,呆臥在榻上,試圖回憶起昨夜的夢,似乎不完全與記憶相同,然而除卻隱約記得自己曾夢見過許聽瀾外,一丁點具體的片段都想不起來。
不由小聲埋汰:“真小氣。”
都讓他夢到了,怎麼還不讓他記住呢?
莫子占有氣沒地撒,隻好坐起身,往邊上那笨魚頭腦袋上隔空敲了敲。
想了想,才趁著空閒,從芥子裡拿出錢琩給他的書冊。指腹撫過其上「雲璃許氏」四字,而後利落地翻到了先前找尋到的那一頁。
其上記錄了許聽瀾的生辰。
說那日正好是冬至,雲璃城中大祭天龍,到處皆是一派明光瓦亮,適時有霧雲淩空起,攬下漫天星辰,竟模糊顯現出月白龍影,又似有天官持彤管在其尾點啼紅異光,一如天火灼灼,庇蔭下城萬代不衰。
族記之類的文獻,都為子孫後代所書。
許聽瀾作為修界千年難遇的奇才,即便懵懂如凡人,也能明白一二,許家的人更是恨不能把星玄仙尊出生那一年城中發生的所有事,都解成是因他而起的天降祥瑞。
雖然詞句大都是些沒有意義的體麵話,但莫子占還是仔仔細細地將這些描述給讀了個遍,甚至記了下來。
「此子生得玉雪玲瓏,不啼不鬨,且千伶百俐,早慧過人」
“原來是個天生的啞巴呀。”莫子占眼眸彎起,勾起唇角,仿佛能從這生硬的文字描摹出許聽瀾還是嬰孩時的模樣。
他心想,師尊不是必要時,從來不會多做言語。本以為是老人家閱曆豐富,看淡了是是非非,所以才寡言慎行。如今結合萬銜青與他所說的過往,看來是當真天生不愛說話。
或許是因先前賣十七時提過“啞巴”這個音節,被十七給記住了。
故而莫子占一聲嘀咕下來,十七還以為是在說自己,自然而然地往他的方向挪了過來,水球險些觸到那脆弱的紙張,嚇得莫子占連忙把手往懷裡抽,才讓冊子免於遭難。
“彆亂動,不然就把你喂給這客棧的掌櫃。”莫子占指著十七的腦袋,威脅道。
說罷,把十七趕離一臂遠,才繼續專注地往後看,見冊中提說:「先師有道,明晰此子仙緣,為其占算得名為“聽瀾”,願其身外雨僝風僽,心內持道無求,常能靜聽波瀾 」
莫子占也沒想過“聽瀾”這個名字是否有深意,如今看來與他猜的相差無幾。
“師尊的名字真好。”不像他的。
一直以來,他都懷疑,其實“莫子占”並非這具軀體主人真正的名字,而是帝鳩刻意改出來羞辱他的。總說這個孩子的“占”,應取義為“占領”,偏意是軀殼為“魔子”所占據,生來就是要成為殘生種的軀殼。
他總不太願意接受這個叫法。
也許早就憋著一道對於帝鳩的怨恨,所以許聽瀾當年問他名字時,即是他回答的同樣是“莫子占”,但口中“占”,卻故意讀為了“星占”的占。
莫子占略微失神,又很快凝神回到冊中的記載。後續談及與許聽瀾相關的事,大都是講他如何天縱奇才,年少便得才名。
「然天妒英才,是年十歲,雲璃城中妖火大作,卻不傷一人,唯長子聽瀾困於宅中不得出,為妖邪害其神魂,人成行木,失迷長眠,幸有步天仙尊相救,才得以靈醒」
步天仙尊,是許聽瀾之師,也是代舟之父。
「至此後,許聽瀾遠赴仙山,親緣不再,通明天道,修得仙身……」
“是因為妖火……”莫子占眼睫微垂,暗自琢磨起這段字句來。
又不禁自嘲了句,能如此一無所知,好笑極了。
讀完關於許聽瀾的內容,剩下的厚厚一遝書冊,莫子占就沒有太大的興趣了。
隻是習慣使然,令他最後還是將全部紙張給快速地掀了一遍,想著後續有沒有再生出什麼變故,引得師尊他老人家處理。
變故並未看見,出乎預料的,他看見了一個眼熟的名字。
「許氏第十三代孫許嘉木,納故友遺孤顧相如為義子,不改名姓,不入宗譜」
“仲呂仙君?”他的名字怎麼會在這裡?
莫子占咬了下下唇,心中不悅更甚,冊子上所記的時間是一百多年前,而據他所知,顧相如來「十方神宗」修行,同樣是百年前,不可能是巧合吧。
可無論是誰,都沒與他說過他們二人有這層祖孫輩的關係。
他木著臉往後翻去,或因僅是義子,後邊剩下的數十頁中,再沒有提及顧相如的痕跡。
“嘖!”
滿心的煩躁頓起,莫子占想把那冊子用力往地上砸,然而手剛抬起,又有些舍不得了,最後生硬地轉了個方向,將冊子往軟綿的被褥裡摔去。
同時再度揪起那條沒有靈智的小魚,幽怨道:“果然還是十七比較可愛,老頭子什麼的,都討厭死了。”
“尤其是許聽瀾。”
這是好事,他就該越來越討厭許聽瀾才對,討厭了,便不會再想了。
下一刻,莫子占人已然到了客棧樓下,立於橫櫃前頭,與那貓妖掌櫃對視。
由於貓妖毛色為四時好,是品相極佳的宵飛練[1],故而它常年臭美至極,不願化為人形,持著一身毛絨,大大咧咧地臥在絨墊上,一派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