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嘗祭祖,古來有之。
傳說“三官大帝”中的“地官”,會在中元時節大赦世間魂靈,讓他們得以在鬼門大開的日子,再見舊時親友,一解相思情誼。
以往莫子占少有在乎中元的時候。
他總覺自己作為一隻並無親緣的血泉魔物,沒有必要去留意這一感念親朋淚兩行的俗塵節日。
然而現下諸多變故雖隻如煙雲過眼,但他還是難得遵從習俗,不僅燒了紙、放了燈,還在灶台前忙活了好大一通,搗鼓出一碟形態各異的花饃。
莫子占小心地捧著還冒著熱氣的點心,來到許聽瀾跟前,敦促起自己這位脫塵的先生也隨他一同入一入俗世煙火。
說:“怎麼也是我費了心思去做的,先生看在我一番操勞的份上,嘗嘗看吧。”
他聽附近的農家說,小輩吃的花饃,稱“麵羊”,象征羊羔跪地飲奶,望幼子不忘養育恩;而老輩吃的叫“麵人”,喻兒孫滿堂,福壽雙全;至於平輩吃的,則稱“麵魚”,希冀歲歲年年皆有餘,糧倉豐實,錢袋子不落空處。
許聽瀾顯然也知道此俗。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往捏作小兒狀的“麵人”方向移去,卻不料莫子占當即就把手捧著的碟子挪開,讓他落了個空。
“先生不許吃這麵人。”
這些時日以來,莫子占早就變成了一隻八哥,成天“先生”“先生”地喚個不停,恨不得把這個稱呼鎖在嘴邊。
許聽瀾抬眸,不解何意。
莫子占斂起盎然笑意,擬出一臉正色:“您就彆想著能兒孫滿堂了,不可能。”
他又不能生小孩。他腹誹了句,又補道:“福壽雙全倒是可以。”
他們已在此處生活月餘,來往間,莫子占早已與附近的農家熟絡起來。
都說一家蒸花饃,四鄰來相幫。
清晨他去打水時經過鄰裡家,與鄰家的村婦提了一嘴自己想做花饃。午時,那位極其親善的村婦就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帶上做饃的家夥,敲響了木門,來親自指點莫子占做活。
她還育有一五歲女娃。
黑亮的眼瞳盯著自己母親與莫子占一同忙活的身影,又扭頭看向一旁與她一樣被勒令不許靠近灶台的許聽瀾,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喚了聲:“仙人叔叔!”
她口齒還不夠伶俐,話總是疊在一起,好奇地詢問道:“娘親說,說她快要生寶寶了,我想知道,知道,你們仙……仙人也會生寶寶嗎?”
許聽瀾聞言,抿了一口清茶,將目光從莫子占挪到女娃身上,答:“有的會。”
她繼續問:“那,那仙人您以後……以後也要生寶寶的嘛?”
莫子占耳聰目明,又一直留了心在許聽瀾那,原本還在專注與手中麵團搏鬥,一聽這話,忍不住慌張了起來,動作也多了幾分停滯。
修界中能喜結連理的道侶向來不少,會生兒育女的也不能說沒有,代舟不就是「十方神宗」前任宗主步天仙尊之女。
要是師尊有什麼彆樣的想法……
好在許聽瀾篤定道:“不會。”
“為,為什麼不呀?”
女娃皺起眉,數不清的問題攪得她的小腦瓜子一頭亂:“你們仙人不需要傳……傳宗,接代代嗎?”
這樣的詞語,村中的長輩總在她的耳邊說起,強調來強調去,令她不得不記了下來。
許聽瀾全然不顧對麵是個聽不懂大道理的五歲稚子,答說:“文有所傳,學有所接,能千秋不滅,亦是傳宗接代。”
“世間眾人依靠著血脈親緣相互扶持,相互依戀,享天倫之樂,但這並非必須……”
他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任何能左右的可能,但莫子占還是小心眼地惦記上此事。
一腔亂七八糟的想法,被故意泄露了個清楚。許聽瀾不由微勾了下唇,應了聲“好”,無奈地拿起置於另一邊的“魚麵”。
說是不讓許聽瀾吃那“人麵”,但莫子占自己倒是恬不知恥地跟人女娃一樣,捏著小輩該吃的“花麵”,吃得好生開心。
他甚至不忘目色明亮地提問:“可還好吃?”
“尚可。”許聽瀾答道。
應是不太滿意這一中肯的回答,莫子占鼓了鼓腮幫子,道:“怎麼可能隻是尚可,先生再嘗嘗看嘛。”
許聽瀾正要依言再嘗嘗,剛咬下一口,莫子占就趁著村婦與小孩不留意,往他先生的唇上點了點。
他眸中全是狡黠,理不直但氣極壯道:“是不是人間佳肴?”
許聽瀾:“……胡鬨。”
但也除了這一聲“胡鬨”外,再無更多訓斥,令莫子占的氣焰越發囂張了起來。
待入夜點燈,村婦帶著女兒回去後,他褪去外袍,一取發簪,青絲如瀑,為蝴蝶骨輕拘。
他緩行至許聽瀾的麵前,利落地從許聽瀾手中抽走了書卷。就著幽幽燭光,小咬了下嫣紅的唇,輕緩著聲,說道:“先生,凡間都說中元是鬼門大開的日子,您也是從鬼門關裡出來的人,是不是……該慶祝一番。”
一通歪理就這麼脫口而出。
說罷,莫子占強橫地把人往軟塌上壓,並未摘取的陰陽魚佩敲在許聽瀾的臉側,眼角儘是殷紅,熱意吞吐在許聽瀾的眼簾上,在他那難以識察的小痣上:“先生……良辰美景不能辜負。”
中元屋外鬼嘯魂嚎,也不知是在說哪門子的良辰與美景。
“您早些時候嘗過花饃了,現在要不要嘗一下我呀?”
莫子占用上渾身解數,卻見許聽瀾視線並未落於他,反倒在看屋內擺著的那株未開的梅枝。
若非許聽瀾耳廓還點染了些許煙粉色,簡直就像是全然不為所動的磐石。
“先生,先生……師尊,許聽瀾!”
莫子占急聲,直接連名帶姓地喊道。他總是裝出一副很好相與的溫和模樣,又總是會在許聽瀾麵前露出馬腳,將自己的凶惡本性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