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多寶才和莫子占撇清過關係,現在總不能說一句:好有緣,你這名跟那位小友怪像的。
他打了個嗬嗬,誇張笑道:“沒什麼,隻是沉晦兄的名字怪好聽的,讓我覺得如聽仙樂耳暫明,所以才愣了下,彆見怪,彆見怪。”
莫子欽是個經得起誇的,他聽到金多寶如此一番誇張的奉承,也不帶謙虛,摸了摸後腦勺,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又交代說,這城裡的人鄰裡關係向來極好,且都是講道理的,讓他們兩人好好在薑府裡呆著,不要作亂。隻要足夠安生,等實沈上神的使者處置完那個罪徒,就會把他們給放了。
鄰裡關係好得一臉興奮地圍看富戶草菅人命?金多寶腹誹,
他還想繼續從莫子欽口中套出點話來,迎麵卻走來了一位方臉寬耳,年已六七十的男人。
他被一位貌美的丫鬟給挽著手,立於薑府的大門前,一見莫子欽,當即喜笑顏開,熱切地招呼道:“世侄,怎上這來了?”
莫子欽聞言朝那男人拱了拱手,喚了聲:“薑老爺。”
不等他回答來意,他身後有幾位隨行的人便先一步上前,與薑老爺耳語了幾句,把婚祭上發生的事給交代清楚。
薑老爺臉色一變,即刻對門外的車夫喊了聲“改去祭壇”,便疾步往外走去,卻又在經過桑裡時,把步子給緩了下來。
他的臉登時笑得皺成一朵花,藏在褶子裡的眼睛滿溢著露骨的下流,直勾勾地盯著桑裡驚喜道:“這位小公子的模樣……看著與我頗為投緣,暫且我府上歇息一會,待我回來,我們可好生多了解彼此。”
說著還抬起自己枯瘦的手,想去捏一把桑裡的手心。
金多寶知道桑裡的性子並不好,向來不顧人情世故,擔心他暴脾氣一上來,會直接一拳打到人臉上,金多寶連忙上前擋住薑老爺的動作,剛想開口說點解圍的話,卻聽桑裡在後頭一反往常地笑了笑,道:“好,我在這等著您。”
金多寶驚訝地回頭,隻見桑裡嘴角含笑,似乎也對這位薑老爺頗有好感,想要與之相談。
在薑老爺的打點下,他們不僅被鬆了綁,還犯不著被關到原定的柴房裡去,而是一同到了偏廳,原本跟隨著其他人也被遣走了,隻剩下莫子欽一人陪同他們等候。
金多寶四下打量了一轉,椅子還未坐熱,就“咻”的一下起身,臉色為難地朝一旁侍女問道:“人有三急,不知貴府的茅房在何處?”
等他折返回偏廳,就多了兩個粗壯的家丁,一左一右地架著他的胳膊,語氣不善道:“這家夥鬼鬼祟祟地在府中亂逛,還逛到後院去了,差點就摸進大少爺房裡去了。”
“嘿,我這不是不認識路麼。”金多寶腆著笑道。
他臉皮比城牆還厚,不僅不帶心虛,還一本正經地對家丁拱了拱身,道:“還得多謝兩位兄弟帶我回來。”
莫子欽跟著上前調和,好說歹說把家丁出偏廳去。
金多寶好不容易重新坐定下來,就聽邊上的桑裡輕喚了他一聲:“多寶。”
他再度豎起一身雞皮疙瘩,眼見桑裡的神色中多了些許癡迷,與莫子欽談說城中神話的模樣相近,怪異得令人發怵。
“你彆提那個十方神宗的人打探消息了。”
桑裡語帶懇求:“不如我們就一直待在這裡?就我們兩個,彆管那個姓莫的,也不回靈寶集去了。”
金多寶謹慎地瞄了眼往他們的方向過來的莫子欽,壓低聲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當然知道!”桑裡癡狂道。
“你不是說你是因為修行無望才離開門派嗎?我覺得沉晦兄說的沒錯,此處人傑地靈,若誠心求實沈上神幫助,說不定能改根易骨,令你修為大漲,就不必再天天和人討笑,受他們那些仙人的窩囊氣。”
金多寶眸色一肅,斥道:“彆說了!”
他斂下平日裡的嬉笑,顯露出少有的嚴肅神情,多了幾分讓人始料不及的氣勢來,嗬得桑裡一愣。
“你們在吵什麼?”
莫子欽上前,還沒把話聽清,金多寶忽的起身,抬手往他們額心一點,把兩人硬生生給定在原地。
金多寶靈法一收,手上突然就多了一把琵琶,指尖撫在弦上,全身凝出一份清雅意,乍看似是位孤高的樂人,立身山間,醉聽流水聲聲慢。
與他那一臉刻薄的相貌很是不般配。
但此刻無人能認真欣賞他這番難能可貴的演繹。
桑裡隻覺得金多寶的琵琶聲令他頭疼欲裂,反複用腕骨敲著自己的額頭,好一陣子才終於平複下來,臉上再無先前的癲狂,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惶恐。
他顯然還記得自己方才說過的話,不敢直視金多寶,嘟囔道:“我這是……怎麼了?”
見桑裡變回正常,金多寶小鬆了一口氣:“此地應當是有霧障,能惑人心智,左右念想。”
尤其是沒有修為在身的凡人,更易受到其蠱惑,將藏於心底的欲念擴大,從而藐視他人。
桑裡默了片刻,才轉而問道:“掌櫃你還會彈琵琶?”
金多寶以往確實沒有在桑裡麵前露過這一手。
“……瞎玩的,彈得也不好。”他尬笑了兩聲,將手中琵琶收了起來,不安地用手指按了幾下自己的胡須,確定其所在。
就在此時,呆傻在原地的莫子欽忽然抱著腦袋大喊了一聲,嚇得金多寶差點把自己的胡子給揪下來。
“我……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抽搐了下嘴角,而整個人像是一瞬陷入了心如死灰的慘淡境地。
旋即開始鬼打牆般念起自己背過的聖賢書:“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1]……”
諸多經典落於口中,無需細細拆解和辯論,他也知這是在教誨他“人命可貴”,可他卻說出那樣的話,冷眼旁觀那樣的事。
懊悔與羞惱充盈了整個心腔,他覺得自己簡直罪不可恕,手在自己的腦袋上狂抓,叫喊道:“這可是人命啊!”
金多寶趕緊上前去堵住他的叫喊,勸道:“冷靜,冷靜!”
莫子欽被捂著嘴“嗚嗚”了好幾聲,卸了全身的力氣,頹喪地坐到地上,也不再叫喚,而是改作碎碎念:“我不過是想向仙人詢問故人的下落,怎麼就成了……怎麼就成了我自己想成仙呢?”
“那……那個穿著白衣服的。”他試圖回想起那“罪徒”的容貌,卻怎麼都想不起來,苦悶地覺得自己當真是壞了腦袋,腕骨重重地往太陽穴錘了好幾下。
金多寶適時接話道:“你們說的那……天地骨壇,在哪?”
莫子欽顯然是薑府的貴客,有他的帶領,出入並不困難。
他們趕去天地骨壇時,遠遠就見薑老爺撩著簾子,半跪在去時的轎子上,急切地想要下來,卻又不敢,僅窩囊地縮在轎子上大喊:“神使小心!”
順著他視線的方向,可以看見碩大的天地骨前方,一個人麵鹿身的女子被滿目凶光的「亢金龍」製於爪下。
而她的左下方,莫子占也站在腳下星陣的「亢宿」位,正克竺以的木屬,讓她片刻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莫子占手握角刀,一舉砸在她手上的另一把角刀麵上。
尖齒刺在角器的凹痕上,刮出一聲短促而有力的碰撞聲,竺以的角刀四分五裂的同時,莫子占手中的角刀也應聲斷開,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角刀碎片在崩裂中劃破了竺以的右臉,她目眥欲裂,登時尖聲叫道:“殺!”
應著她的呼喊聲,唯一手上還握著角刀的蛇頭青年周遭洋溢起濃鬱殺氣,卻並非對向莫子占本人,而是一直被“連理枝”所捆縛的“新娘子”們。
電光火石間,「亢金龍」已然放開了竺以,擋在了蛇頭青年角刀下。
碩大的龍身本就頗具威懾力,龍口大張仿佛一瞬就能將蛇頭青年吞食,他被嚇得往後一退,兩腳一絆,人直接摔坐到了地上,雙手抬高,抵擋間亂揮起了手上的角刀。
但在此間怪異中,哪怕是氣勢洶洶的神主,也容易被凡人的角刀所傷。
所以莫子占不過讓「亢金龍」擋了蛇頭青年一下,就立即兩手食指互勾,結出「歸神印」,為「亢金龍」散形。
同一刹那,原本被「亢金龍」壓製的竺以找準時機,利落地起身向前,搶過蛇頭青年手上的最後一把角刀,鹿蹄踏在那為她鞠躬儘瘁的蛇頭青年背上,沒有絲毫留情,一躍而過,落定在那幾位“新娘子”跟前。
虎麵老叟以及被奪了角刀的兩人趁機排成一列,形成人牆,以肉身擋在莫子占麵前,止於了莫子占原本想跟上前去的動作。
“你想要救他們。”竺以咧嘴笑道。
她腰身挺立,刀片輕蹭在紅衣“新娘”的喉頭。
這天底下眾仙門的林立,總是壓著諸多魔物隻能像鼠輩般四處亂竄,但又為何總是無法將它們一舉鏟除?無法阻止
是因為……竺以戲謔道:“果然一旦為善,就要被陳規所束縛,就會變得懦弱不堪。”
她身後的天柱是如此,她麵前的莫子占:“你……也一樣。”
莫子占要救這些“新娘子”的性命,又不敢肆意傷及這些受到操控的凡人,就注定了,要被他們所拖累。
不像她,持著最為純粹的魔心,可以不講規矩,不通人情,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可以濫殺無辜。隻要她自己順心,能達到目的就足夠了。
形勢似乎在這瞬間逆轉。
竺以高聲諷了一句:“白癡!”
迎著自己尖銳的笑聲,角刀徑直地向下揮去。
隻差一刻,刀鋒就要劃破“新娘子”的喉頭,卻聽另一聲呼救,聲音並不像是十來歲的少年該有,而是,
角刀在呼喊那人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竺以才堪堪收住了動作,一臉的陰鬱神色。
不知何時起,本該在轎子上的薑老爺已然出現在竺以刀下,他的身後還有那位貌美的侍女和一眾家丁。
“白癡。”莫子占抿著笑意回敬道,手中術式解為一句「鬥轉星移」。
他雖讓神主散形,但布好的蒼龍七宿星陣卻沒有撤下,反而在不斷擴大,直至所有人都落到他所期許星位上。
以自身所立的「心」為眼,推竺以所在的「尾」。
「尾」九星呈彎鉤,後四星折向北方,橫跨銀河西岸,俗稱“水車星”,乃是銀河邊上的水車,而水流車行處,為薑老爺原本停靠的「箕」位。
薑府轎上的簾布為風所掀,紅衣“新娘”已然穩坐其內,另外八位粉衣“新娘”也在轎下圍了一轉。
依舊是那副全無神識的樣子,氣息倒是比薑老爺要平穩上許多。
趕赴而來的桑裡與莫子欽蹲在他們身側,動作極快地開始為他們切斷手上的“連理枝”。
這地方無法讓術法完全施展開來,但相對的,所有人對術法的鈍感可以加以利用。
莫子占並非莽撞之人,他既然能故意被那幾個麵具青年抓住,能開口對竺以加以挑釁,自然是因為早就暗自琢磨到異相利用之法,有仔細想過應對之策。
也早就能料到……竺以會用同行的凡人性命來要挾。
他又不是沒接觸過魔物,難道還會天真地以為它們會與自己公平公正地鬥法?
彆開玩笑了。
正因熟知魔物品性,所以莫子占在設陣的最初,就有將這幾個定會礙事的凡人給算了進來,作為陣法一環。
隻需多費上一點心思的,他就能將原本的妨礙,變為能幫到自己的機會。
一簇火光忽現在竺以的麵前閃現,她猛一回頭,才發現莫子占的神主「尾火虎」悄無聲息地踱步在她的身後。
不等她有所反應,灼燒著靈火的長尾就一下卷起她手中的角刀,配合著虎爪的下拍,逼得竺以不得不往後退了幾步。
莫子占留意著竺以的動作,悠然地邁著步子向前,將來時隨手摘下的柳葉抵於唇前,吹起一段與金多寶方才演奏極為相近的樂聲。
金多寶在高台上向莫子占砸去的並非普通石子,而是塊「子母玉」,子玉色白,而母玉色黑。隻要同時打開其內咒鎖,通過母玉就能聽見子玉三尺範圍內的話音。
子玉長期佩在桑裡腰間,他從未將咒鎖合上,平常獨自外出,金多寶就是通過這來確保他的安全。
在高台時,金多寶借著扔石子的動作,把母玉暫借給了莫子占,故而他們一路去往薑府說的話,以及後來在偏廳談的事,全都能為莫子占知曉。
其中也包括了金多寶那首醒魂的琵琶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