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竺以的神色終於顯現出幾分的慌張:“風雨坊的曲子!”
她顯然是認得這曲調,並且非常熟悉。她極快辨彆出其效用,當即慌不擇路地展出尖利的指爪,全不管顧「尾火虎」的威脅,一下扣住薑老爺身邊侍女的脖子,大聲道:“停下!”
就著她這一聲喊,莫子占確實停下了吹奏:“鬆開。”
竺以:“把你手上的家夥扔了,也把那家夥給散了。”
莫子占一甩手,指尖的柳葉就紮入了一旁天地骨的山體內。又跟著竺以鬆開指爪的節奏,慢吞吞地開始結起「歸神印」。
在「尾火虎」散去的須臾間,竺以撲身往去尾,想去夠那快要落地的角刀。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反應過來的金多寶在這一空檔裡早就再度掏出了琵琶,嫻熟地奏起同一首曲子。
分明是極為悅耳的琵琶曲,但在竺以聽來卻比魔音還要刺耳,她不由動作一頓,膝跪下地,目睹著一條不知何時出現的遊魚,先一步奪走了被「尾火虎」卷走的角刀,並將其送入莫子占的手。
從竺以拿角刀開始,莫子占就知道,此處唯有這角器能有真正的神通。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竺以:“你不會真覺得,我會為了救人,而危及自身吧?”
竺以被刀麵抬著下巴,有如一頭楚楚可憐的靈鹿,不幸遭受獵人的圍殺。
“你會,”她鎮定了下來,滿是不屑地看了莫子占一樣,即使身處劣勢也沒有顯露驚慌,反倒咧嘴笑了兩聲,篤定道,“有人告訴我,你會。”
莫子占也跟著一笑:“竺以大人居然會輕信他人所言?”
竺以話語間帶有莫子占所不能理解的戲謔意味:“平常是不信的,但她的話……定是可信的。”
“再說,你確實救了,她也知道了。”
話音剛落,她倏忽暴起,意欲再奪莫子占手中的角刀。
然而這一擊不過是垂死掙紮。
在竺以起身的那一刻,角刀一擺,莫子占不含分毫遲疑地往竺以的要害刺去,並未穿透她的心肺,而是“哐”的一聲,嵌進了一塊木頭樁上。
自角刀刀麵破開竺以皮表起,她就變成了與高台上參加婚祭的“新郎”相似的陶麵木身人偶。
鬼使神差間,莫子占心下一陣暴戾起,又舉手往那做工精細的陶麵上補了一刀,用那清脆的瓷響,平複自己心中的煩躁。
他其實並不意外這樣的結果。
像竺以這種蠱妖,哪怕蠱術上有通天的本事,也還是不擅長所有需得活動筋骨的事,所以自然不會愚蠢到用自己的真身來與修者鬥法。
起身時,見十七從自己的肩側繞來,莫子占下意識點了點它的魚腦袋,誇獎道:“我們十七還是很有用的嘛。”
確認四下已無危險後,金多寶收起手中琵琶,任由那幾個戴麵具的和薑府出來幾位抱著頭呼喊,走近莫子占,嚴肅地小聲問道:“我那鎮曲你就聽了一遍就會了?”
“自然是不會的。”莫子占坦言,“隻記住了前頭的幾個小調,照葫蘆畫瓢罷了。”
通過從母玉中聽到的調子,像往日拆解星陣般,反推出其中靈律。
“那也是有夠離譜的。”
風雨坊的鎮曲並非尋常易學的曲調。金多寶心想,仙者皆傲,莫子占能得星玄仙尊青睞,果然是天賦在身的。
莫子占將那枚母玉遞還給金多寶:“此物還給掌櫃您,多謝您出手相助。”
“客氣了,客氣了!”金多寶重新把玉收好,
他想與莫子占仔細說道他在薑府時的猜測,但又想對方應當早就通過母玉聽到了。
果不其然,莫子占開口道:“不是障,是幻象。有東西想要以我們的神魂為祭,來施展些另一陣法。”
而凡人不曾修行,紫府最易被侵占,故而也就更為容易遭到控製。
幫忙安置好“新娘”們的莫子欽和桑裡也湊了上前。聽到這話,莫子欽麵帶驚喜地問道:“你是說……我們現在看見的,都不是真的?”
說著還卯足了勁往自己的大腿掐了一下,人瞬間疼得縮了起來,苦哈哈道:“不是假的啊!”
莫子占:……
他偏過頭,又去點了點十七的腦袋,假裝自己沒有看見對方的傻舉,也沒聽見對方的傻話。
原本還對這個跟自己的名字相近的家夥有幾分好奇的,這下倒好,全沒了。
金多寶見狀隻好開口代為解釋:“幻象並非夢境,你又不是跟那鹿人一樣,用他物入陣,肯定是會疼的。”
說起竺以,他忽然感到難辦了起來,皺眉道:“可莫小仙長您都把那鹿人給除掉了,此間幻象卻毫無變動,這該如何是好?”
他知道所有困鎖神魂的幻象本質都是陣,都會有其突破的,但這裡所有靈力痕跡都被掩蓋了起來,城也不算小,要想探尋出靈脈所在並不是件容易事。
他們又不是木偶,不能也用角刀給自己來一下。要是鹿人沒有被莫子占直接殺了,或許還能拷問幾句。
“仙長您也姓莫?”莫子欽注意到了件不太重要的事,插話道。
莫子占敷衍點頭,沒有繼續理會他的意思:“師尊與我說過,若不現靈脈,就必有可連通外界的東西。”
他向金多寶反問道:“金掌櫃可曾聽過燃犀映月[2]的典故?”
在藏歲小築時,莫子占有一次因想不通課業而輾轉,於是起身打算到院裡透氣,結果被方從紫薇殿回來的許聽瀾給逮了個正著。
許聽瀾問:“怎麼還不歇息?”
“……睡不著。”
逐漸摸清了師尊性子的莫子占,仗著師尊不會胡亂責罰人而膽子越發得大。不僅時常會編些花環手串戴到人身上,那會還直接拖著調子,滿是撒嬌意味地說:“師尊,不如與我講點故事吧?”
“聽聞凡間人家的子女,孩時都是可以在睡前聽守在床邊的父母講說故事的。”
他想,師者,父也,這樣一個要求也不算過分……吧?
許聽瀾默了片刻,也不知是經過了怎樣一番糾結,最後還是縱容道:“好。”
聲音平緩,如潺潺流水,確實十分催人入眠,但莫子占卻記得那故事的每一個細節。
凡間有一口深不見底的大塘。每逢月圓夜,月影映於塘麵,都會傳出泣聲。而當有人往其內探看,卻發現水中之月並不圓滿,反倒呈新月狀,看起來猶如犀牛巨角。
後來村中皆傳,說塘底其實有一頭自天上而來的犀牛,原來是神仙坐騎,但因打翻了天神藥爐,所以才被罰下界,藏於塘中通過望月,來寄托對神界的思念。
這一傳言,引來了一人好奇,想看塘中犀牛的樣子。
於是他命人填塘,在其內倒入各種廢料,又決口放水,快要見底時,天上突然下起大雨,轟隆著把塘水重新填上,白費了所有人一日的功夫。
當時沒人料到,下令填塘的人在第二日瘋了,自個一頭栽進了水中,將自己淹死。
村民因此心生畏懼,不敢再輕易靠近那塘,隻為那人請來了個做法事的道士。
道士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繞著塘邊查探了一周,最後叫人拿來一根犀角再其上繪下咒法後點燃,扔入塘中。火光沉入水卻不見熄滅,照耀出塘底下各種張牙舞爪的人形怪物。
他們全都麵目潰爛,卻又不甘地哭喊。
原來塘中怪異,皆是城中惡徒所為。
其中最早的,是一惡霸,因垂涎一人美貌,想要加以豪奪,卻在對方奮力抵抗中失手將其殺害。他怕事情敗露,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用一沉重的犀角捆著那人的腳,將其沉入水底。
一切真實原本都被掩藏在深塘下,難見天日,唯有犀角燃來的瞬間,能讓人洞悉其底隱秘。
聽完後,那日莫子占徹夜未能入眠。
“既然竺以是用這樣一具陶麵木身的人偶來替代己身,那同樣是人偶的另一人……”
因為子玉是帶在桑裡身上的,所以莫子占隻知道金多寶前去查探了薑大少爺的房間,卻無從知曉他在那房中看見了什麼。
但這也並不難猜到:“也不見本身。”
金多寶連連點頭,他雖然很快就被薑府的家丁抓住,被人給趕出來了,但能確定,那位薑大少爺並不在房中。既然身患重病,連成婚都要用木偶替代,總不能是到處亂跑了吧。
“那就對了,”莫子占撫了撫十七的魚尾。
“怪”亦是“恠”,一切怪異的幻象都可解作“心在”。他輕道:“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犀角既能貫通心意,為何不能貫通幻象呢?”
金多寶皺眉:“你是說……這破開這幻象的關鍵,是那犀角。”
“可那玩意不是被你給毀了嗎?”桑裡冷冷道。
“誰說我毀了?”莫子占從芥子中將那本該被他所毀的犀角取出,“這點偷龍轉鳳的伎倆,又不難。”
他不緊不慢地又將其內裡的黑咒記了一遍。心想,可惜了,本來想回頭再好好琢磨的。
“而且依我看,這其實這並非是出自犀,而是兕。”
所謂兕,是一種凶獸,雖與犀牛形近,儘管都長得像牛,且全身黑黝,但是兕隻有一隻獨角,身體顏色也略微發青,角上有明顯的靈紋[3]。
既是凶獸,其效用要比尋常犀角要來得更有神通,也是因此能在一番儀式下,將本該在薑大少爺的身上瘡疤,轉移到“新娘”們身上。
莫子占抬首觀天,捧著兕角站定在自己先前所布下的星陣「心宿」。
或許設下幻象的人熟知他所長,所以此間所有方位都是淩亂的,甚至各處的布局,以及實沈的說法,都在刻意引導他,要以西方白虎七宿為陣。
但莫子占謹記師尊教導的:所見或實,或虛,唯有天上星辰,亙古不變。
作為十方神宗的修士,向來是以星辰卦命為根本,其身靈力與星辰對應。
他遠觀星相,依照北鬥所指,能知天地骨坐東南而朝西北,而四下不感有風,但薑家轎子上的簾與飄旗卻都能無風而動,順其風向推算,就能定餘下星位。
“破。”
一聲落下,兕角內的黑咒在火中逐漸化為紅影,仿若在其間點染出生機。
原本雄偉壯闊的天地骨,在烈焰光輝中潰散,零落出點點碎影,重新拚合成了一片偌大的靜潭。
潭麵似乎隔絕了另一個世界,從中能看出內裡吊著九男,又跪著十四女,但都不再年少,看上去全都要比幻象中的大了十幾歲。
四方分彆杵著用角刀撐起來的虎麵、蛇頭、鳥首和魚臉,陣仗與高台上的婚祭如出一轍。
中心的麒麟紋台上躺著一個人,全身生瘡,甚至有爛肉掉出,顯露森森白骨,卻唯有雙手白淨,看起來頗為完好。
莫子占醒來時就發現自己手腕被捆上了一根柳條,順著其上繩結,一路望去,而後瞳孔一縮。
“連理枝”浸過潭水,連通對岸,捆縛在本該藏於十方神宗的……許聽瀾的屍身上。
冰棺殘存的水汽凝於額前,那具身軀端坐於真正的天地骨正中,雙眸緊閉,恍若假寐。
“不可能……”莫子占啞聲喃喃。
踩著他這一句呢喃,在天地骨的隱秘處走出來了一人。
一位熟人……洛落神色平淡,而後才轉身朝莫子占的方向看了過來:“師弟。”
“不愧是能為宗門稱頌的天才,居然可以從幻象中醒過來。”
她口中說著稱讚的話,但言語中卻僅是涼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