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落這位同門師姐對於莫子占而言,一直都算不上有多熟悉,但也不能說得上陌生。
因為他始終記得,當年她也是帶著他去熟悉宗門的一眾師兄師姐的一員,當年也是她及時撕下了求救靈符,讓許聽瀾能應請而來,讓他能夠免遭被魔氣粉碎的下場。
所以莫子占心底對洛落總存有幾分感激。有時從外頭得到合適的修行法寶,便會主動贈予,想去還清這份人情。
洛落總是平淡疏遠,說:“師弟費心了,但我資質平平,當初能入內門不過僥幸,太好的東西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費。”
甚至她能被末位錄入內門,也僅因當年宗門大考的內容碰巧皆為她所長。
她隻接下了一本《陣摘》,道:“如此就足夠了,畢竟我所幫的,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顯半分要與人深交的意思。
次數多了,莫子占就沒有再去自討沒趣了。
此刻望著從天地骨中走出的人影,結合因進入幻象而被刻意藏匿起的記憶,莫子占一下就明白過來其中關竅。
他與金多寶、桑裡一同照著輿圖中顯示的位置,來到一座富饒的北地大城,名為“不周城”。
取字“不周”,是因此地有唯一的大山「天地骨」的包繞,阻擋了東南,常年僅有不周風[1]的吹拂最為強橫。
隨著他們越發深入城中心,且不說莫子占,就連金多寶也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肆虐而過的北風中蘊含濃鬱的妖氣。
而且目光所及,分明是應當市上最為熱鬨的正午時候,卻滿街蕭條,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似是在躲避著什麼。
金多寶是個見多識廣的,一看這架勢就知道這城內必有妖邪。他立即端出老前輩該有的姿態,提點莫子占要多加小心。
莫子占禮貌地應了聲“好”,便大大咧咧地往裡頭走去,像是不聽人勸的愣頭青,唯有手中能作方向指引之用的「軫水蚓」,能彰顯出他的幾分謹慎。
因十方神宗位北,莫子占近幾年經常探訪北地的各處。雖說不上遍尋各處名跡,但對於北地的諸多大道都還算熟悉,也去過不少凡間的大城。
唯獨通往不周城的這一條,他印象中也有經行過此地,但越往深處走,越是覺得四周的景致陌生。
他對這個地方存了幾分疑心,察覺妖氣後,更是一下就起了心思,早早請出神主來加以指引。並在城中一黑土高台上,遇到了個蹲在角落邊上的人。
準確來說,那並不能稱得上是個人。
依照體型來看,應當是位比莫子占要小上幾歲的青年,一身紅衣披在佝僂著的身軀上,翻露眼白,嘴角流涎,口中反複喃語著:“求老爺原諒,求老爺原諒……”
臉廓處遍布淤紫的縫痕,身上的妖氣濃鬱得幾乎不用人去專門分辨。
“是畫皮鸚?”金多寶警惕道。
「畫皮鸚」乃隴地一種罕見的鸚鵡精,混跡在凡間各處,自身妖力微弱,難以讓人識察。
但其幼年時未能化形,軀乾俏似成人,本相卻藍麵獠牙,甚是駭人。因天性喜好仿人言,無法自控,常在深夜裡刻板地訴說著同一句話,被誤以為是邪祟鬼魅,被凡人或修士誅殺。
後來,招搖山來了隻修為有成的鹿妖,因不忍心看它們的幼子被戮,故而傳授了一門畫皮的絕學。可以通過某位凡人的發和血,用術法勾勒出與那人一模一樣的臉皮,縫到臉上,讓它們不至於因為凶惡猙獰的麵目而無辜被殺。
但鹿妖沒想到,這一絕學讓部分的畫皮鸚起了歹意,特地去殺掉那個被它們畫了皮的凡人,自個去頂替那人在人間生活,直到那人親友逝世,他們便換一張,如此周而複始。
唯有少部分心性良善的畫皮鸚,會在成年化形後,把原本的臉皮撕下來,以自己的化形示人。
但它們臉廓也會因此永遠留下青紫的縫痕,就像眼前這隻那樣。
那畫皮鸚一察覺動靜,眼珠子立即往下翻,猛地瞪向金多寶。
金多寶登時全身一個激靈,“呔”了聲,忙拉著桑裡一道躲在了莫子占身後,狐假虎威地瞪了回去。
莫子占還沒來得及仔細探查一二,就有一道劍光如虹直抵畫皮鸚命門,來勢洶洶,似是恨不能將它一擊斃命。
然而劍光堪堪觸及畫皮鸚的皮表,動作迅捷的「危月燕」已然飛身向前,將其銜住。
“不是畫皮鸚。”莫子占輕聲答道。
他對於這一妖類還算有幾分熟悉,因為它們與他很像。
早些年帝鳩手底下也有幾隻入魔的畫皮鸚,其中一隻混跡人間時暴露了魔身,來向帝鳩求救,帝鳩不僅不救,還興高采烈地帶著他去觀摩畫皮鸚怎麼被曾經的“至親”痛罵,怎麼被一小塊一小塊地刮去皮表,怎麼被靈火燒得連渣都不剩。
不僅是他……莫子占抹了抹手腕上微涼的水汽,又垂眸看了忽然不守規矩的十七一眼。
“洛師姐為何會在此處?”
莫子占抬頭望向發出劍光的一行修士,他們共五人,一老叟,三青年,以及……同出於十方神宗的洛落。
“想攢些靈石。”洛落語氣冷淡,哪怕是偶遇同門師弟,也沒顯現多一分一毫的熱切。
“他們四位,恰好同行。”
她這些年的性子一向如此,莫子占也並未在意,且一下就大體明白過來前因後果。
宗門弟子的修行用度一直有明確的規定,一般僅能維持日常的生活與修行,如若弟子想要額外的收入,就得自個另尋門道:比如去幫忙修補結界與神兵;比如替一些人家改易風水、占星算命;比如探聽何處有妖邪作祟,生擒或斬殺後,帶去靈寶集交換靈石……方法眾多,還能同時曆練自身,以增進修為。
莫子占這些年也沒經常去曆練,許聽瀾又從未在用度上苛待過他,所以他能攢下不少家底,直到為了十七,大手大腳地差點把自個的家底給掏空了。
與洛落同行的年輕修士並未收劍,不滿道:“我們比三位要早來此地一個時辰,遇到了位辦喪的富戶,與我們說這不周城內有妖邪害人,不僅殺了他家小妾,吞食了小妾腹中未足月的孩子,還給他的大兒子下了咒,害得他全身潰爛,至今不省人事。所以大家夥才不敢出門。”
“它身上妖氣昭然,不是畫皮鸚,還能是什麼?想必就是它為了換皮……”
“是人。”莫子占道。
“哈?道友是瞎了還是瘋了,連是人是妖都分不清了?”
持劍修士說罷就想再度朝前刺去,卻被身側的老叟抬手擋住了去路。
“且慢,讓我上前探看一二。”
老叟捋了捋長須,上前查探了片刻,取出一把笛子,吹奏了一曲,見麵前的紅衣青年依舊瞪著眼,在重複那句“求老爺原諒”。
他覆上靈法,點向青年臉上縫痕,當即驚駭地連退了好幾步,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不是披著人皮的妖,是……是縫著妖皮的人!”
且縫的不僅僅是畫皮,將畫皮鸚成年後生出的臉皮硬生生給扒出來,縫合到這個人的臉上,所以這人身上的妖氣才會如此濃厚。
眾人聞言一驚,那位持劍修士更是差點拿不穩手中的劍。
他本是打算除妖的,怎就差點殺了一個凡人?
披上人皮的妖,分不清是人是妖;縫上妖皮的人,也分不清是人是妖。
唯有十方神宗的兩位甚是淡定,莫子占道:“像他這樣的人,城中應當還有幾個。”
“幾個?”持劍青年急聲問道。
莫子占看了眼指尖的「軫水蚓」,它能給出的指引僅限於大致方向:“不清楚,但不少於五位。”
在場除桑裡外皆是修士,除老叟外,其他人的修為皆與他相近。他琢磨了片刻,又道:“當務之急,要先將人都找出來,免得另生事端。”
否則也很難弄清到底是誰給他們縫上妖皮?以及為何要這麼做?
不周城並不小,為了節省時間,幾人很快就分好了工,各自拎著家夥在城中尋找被縫上妖皮的人,莫子占他們三人則留在高台上看守。
“師弟是怎麼看出那人不是畫皮鸚的?”臨行前,洛落緩了幾步,朝莫子占問道。
在場這麼多修士中,唯有他一人能辨彆出來。
莫子占一怔,秀出藏在袖中的十七:“它的功勞。”
畢竟同為妖類,十七對於妖氣的辨彆自然是比修士要敏銳幾分的。
“是不是很漂亮?我養的。”
“漂亮。”洛落答完,便繼續抬腳離開。
遠遠地留下一句,僅有她自己聽見的:“可惜了……”
莫子占重新將十七藏好,一轉身,就見金多寶在高台上到處麵壁,裝模作樣地在查探四下的蹤跡,還時不時欲蓋彌彰地用袖子遮擋自己的臉。
莫子占避著被打發去取水的桑裡,無奈道:“金掌櫃,沒人認出您。”
“我也覺得,”見其他人都走沒影了,金多寶這才探出個頭來,身上多了少許底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應該沒人能認得出來的。”
與洛落同行的修士中,包括那老叟在內有兩位是出自他原來所在的風雨坊。
他走向那位還在囈語的紅衣青年,指尖凝起術法,點在其眉心上,試圖讓那人恢複神智。同時像是要找回場子,金多寶將話頭對向莫子占:“你現在怎就這麼喜歡這魚?”
這些天,他就沒少拿出來顯擺。
莫子占莞爾:“不喜歡。”
隻是單純覺得它沒有想象中那麼廢物,覺得它能派上用場罷了。
紅衣青年臉上的妖皮縫得很深,幾乎翻折了他下巴所有的肉,細細碎碎的破口結出大小不一的血痂,光是要把這妖皮完整掀下來,就費了金多寶不少的功夫。
“莫小仙長,你看這。”
莫子占順著金多寶的話音朝那妖皮看去,眼眸微眯。
妖皮上塗繪有奇怪的紋路,乍一眼像是一道古樸陣法的一部分,但僅有這麼一小塊,即便是他,也很難一下分辨出具體的內容。
好在有了「軫水蚓」的指引,其他幾位修士的動作還算快,沒過多久,就從離此處不遠的地方帶回來了八位被縫上妖皮的青年。
情況與紅衣青年相同,卻都穿著粉衣。
除此之外,那持劍修士還多拎了一個儒生打扮的人過來。
洛落一見那儒生,蹙眉道:“你把他……這人逮來做什麼?”
“我看他們一個個神誌不清的樣子,也不是說能治好就能治好的。”
持劍修士道:“人縫妖皮的事這麼邪門,不弄清楚我心裡頭安定不下來,所以就想著找個人來問問城中情況,但這城裡的人家一聽動靜就緊閉大門不肯出,說怕那吃人妖怪上他們家裡來……我轉了很久,才碰見這家夥在一棵合抱樹邊上祭掃,於是就把他帶過來。”
儒生嘴角抽搐了幾下,忐忑道:“我……我是從京城回鄉替父親祭掃的,也沒幾天,不太清楚城中的情況。”
“九位,齊了。”莫子占為「軫水蚓」散形,目光落到說話的儒生身上。
“那你知道城中是哪家富戶在為小妾辦喪嗎?”
“您是說薑家?”
儒生訥訥道:“薑家與我們家以前是世交,所以還算熟悉,我剛來的時候,還特地登門拜訪了,所以知道一點,一小點。”
一旁的金多寶在其他人的幫襯下,小心掀開那八位粉衣青年臉上的妖皮,同樣塗繪著形似陣法的紋路。
莫子占見洛落將妖皮排在高台的一處,又小心地將其分開一定距離,避免觸發其上咒法,也跟上前去琢磨了起來,嘴上倒不閒著:“聽說他們家大兒子被下了咒,你可認識?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