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自然是認識的。”
“薑兄他……”儒生似乎有些不知該不該開口,斟酌著語句說,“課業不太行。”
不行到基本是功名無望的程度,也沒薑老爺那身經商的本事,海吃胡喝了三十多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但他通曉一點玄門道法,還說自己受過仙鹿點播。”
“仙鹿?”莫子占抬眸。
“對,”儒生局促地回答道,“兩年前?出現的,說她乃是實沈上神的使者。”
“我們不周城本是信奉天龍的,就連城中布局聽說也是依照星宿來排布的,結果就一年的時間,全都依從那仙鹿的話,改祭白虎上神實沈,還……還拆了好幾處天龍塑像,今年連廟會都說不辦了。”
“這回有妖邪進犯,也是仙鹿讓大家夥都閉門不出。”
老叟不解道:“連巡邏官兵都不出來,你這城中的官老爺是不管事麼?”
“他呀,也聽仙鹿的,還想托我父親上奏說我們不周城降了神跡,但被仙鹿製止了。”
“不過也能理解,巡邏官兵也是人。”
儒生小聲嘀咕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但我總覺得那仙鹿怪怪的,不像好神仙。”
莫子占饒有興味道:“這位公子居然還有分辨仙人好壞的本事?”
“沒,就是直覺。我……我說了這麼久,”儒生吞咽了下,訕笑著問道,“可,可以求諸位仙長一件事嗎?”
“我家中也曾因妖邪而蒙難,家父回鄉時,有兩位親……友不見屍……蹤影,後來有一位找著了,但另一故友,一直尋不找下落,所以我想請……”
不等他說完,洛落開口打斷:“等我們處理完眼下的事再說。”
儒生全身一抖,怯懦道:“那好吧。”
他合上嘴巴,瞄了洛落好幾眼,卻怎麼都記住對方的樣貌,讓他一陣納悶。
莫子占也沒再問下去,根據妖皮的紋路,他已然能依稀勾畫出一張頗為陌生的陣圖,隻是即便將妖皮都合起來,陣上的靈脈也是殘缺的,完全無法驅動起來。
他問了尋到妖皮的具體位置,以及城中他所見到的布局,在洛落幫襯下,重新將妖皮捋順了一遍,見其分彆對應了九個不同的方位。
“西北、北、東北、東、東南、南、西南、西八正,再加上中……”莫子占自顧自念道,“少了一方。”
“什麼少了一方?”把那幾位青年安頓好的金多寶探頭過來,問道。
“金掌櫃可知,十方神宗的十方,是哪十方?”
莫子占輕聲問道,話音近乎能與許聽瀾當年在祭祀天龍廟會上,問的問題相合:
“子占可知,十方神宗的十方,是哪十方?”
莫子占那會已然在宗門呆了有一段時間,知道宗內有占、卦、術、陣、心、劍、醫、器、禦、律的十方主修,餘下還有許多小方。
但他心念微動,總覺許聽瀾要聽答案並非這個:“弟子……不知。”
“是八正,以及‘天’與‘地’兩方。”
許聽瀾帶著他穿行於人潮間,身後有吆喝著天龍祝詞的凡人,淹沒了他的話音,也有舉著火把的凡人吹出一條長長的火龍,為他鍍上一層暖色。
他緩聲再問:“你可知我等為何研習星占卜算?”
“為了……飛升成神?”莫子占觀察著許聽瀾的臉色,小心答道,“降妖伏……魔?”
許聽瀾並未太在意他這一小動作,道:“非也,是為知曉農時,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時和而安。”
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2]。
“立身世間,抬頭就能觀天象,能明天法,其本是為了悉地。”許聽瀾輕道,“我也是為人提點,才明晰此理。”
天幕上的日食、月食、流星、彗星、極光、新星,皆是天道給世人的啟示,對應的,便是腳下的土地。溝通天地,以知農時,再者才能預知王朝更替,知悉人族、修界的興衰,以護蒼生太平。
幾月來,莫子占照著許聽瀾的安排,讀了不少與星術相關的書冊,但還是第一次對他所見所學,有所感觸。
第一次明悟,何為天,何為地,又……何為人。
想著與師尊的種種,莫子占唇邊不由抿出一抹笑意,指尖不自覺地撫在地上。
忽有所感,他眉頭一蹙:“土麵有問題。”
一抹思緒在腦中閃過,還未來得及理清,一聲清脆的“哐當”響,一柄長劍落於地上。
原本圍在他身邊的那四位陌生修士突然全身抽搐了起來,眼瞳上翻,腦袋一歪,脖頸處洞開一個血窟窿,從裡頭隱隱可見一條俏似蜈蚣蠱蟲,在儘情地蠶食那幾位修士的骨血。
蠱妖隻擅長製蠱,對它們來說,要給修士下蠱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如果這件事由一位出身十方神宗,修為低下且沉默安分的普通女弟子來做,就要容易許多了。
尤其他們已同行十數日,根本沒察覺洛落有任何異樣,足以讓蠱蟲在他們體內成長。
金多寶被這突發的情況給嚇得僵立在原地,若不是被桑裡搖了搖胳膊,差點沒緩過來。但也來不及了。
“大陣吞小陣,可掩萬息。師弟送與我的《陣摘》總是讓我獲益良多。”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莫子占忽感背後被人一推,手已然被吞入了陣法中。
與此同時洛落先一步囚住了想要動作的十七,又快速捂住儒生的嘴,將他叫喚聲全數堵回肚子裡。
“啟陣需要取煞,本想著讓他們親手殺幾個凡人,效果會更好的,可惜師弟實在太敏銳了,差點就困不住你了。”
洛落的話音尤在耳邊。
下一刻,他們就已然在駐足觀摩那場詭異的婚祭了。
十七……
莫子占心下一慌。
從原本的幻象出來後,十七並不在他的袖中。
不僅十七,原本在高台上的金多寶和桑裡,以及那儒生,不對,準確來說應當喊他莫子欽,也不見了蹤跡。
莫子占垂眸看腕上的“連理枝”。
即便不知真假,但因連通的對岸是許聽瀾,他一時間還是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就著被困鎖著手的姿勢,再次悄無聲息地四下打量起來,視線沿著“連理枝”一路往潭中去。
水下藏人……倒是與那「燃犀映月」的故事相對應了。
或許是他還在幻象中,或許是水中人還在幻象中,也可能是……在他燃起兕角的那一刻被拖入了另一道幻象。
暫時還弄不清楚,莫子占更偏向於是水中人在幻象中。
先前竺以一直無法的注意到十七,按照他的猜想,是因十七未開靈智,在幻象中不被算作生靈,僅作為附生於他的一股靈力。
此時十七既然不在他身邊,那就很可能是他已出幻象,十七則還在洛落手上。
“洛師姐這是為何?”莫子占開口問道。
“我有幾個非常恨的人。”
洛落乾笑了聲,語氣中能聽出明顯的譏諷意味,“不對,不能說是人。”
即使不問,莫子占也能知曉,洛落恨的人中,定然會有自己。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時招惹過她。
莫子占定定地看向洛落,神色間不顯悲喜。
“你不知道?”洛落輕挑眉頭,雖是問句,但卻沒顯現太多的意外,反倒格外篤定,“也對,師弟貴人多忘事,記不得了也正常。”
“我與你一樣,未入宗門前,同出於這座名為‘不周’的山中城。”
這天下芸芸眾生,有仙緣的人寥寥,恰好出自同一個地方的更是難得。
然而,洛落對這份“難得”甚是厭惡。
“當真是巧得讓人惡心。”她道。
莫子占眉頭微皺。作為殘生種,其實他對於這副軀殼的了解,甚至比不上他對於洛落的了解。
他知道,洛落本是流民,不知遭遇了些什麼,失了記憶,在沿路乞討的過程中,險些被山中精怪吞食,後被十方神宗的弟子所救。因帶在身上的木牌刻了一個端正的“落”字,所以隨那名救了她十方神宗弟子姓“洛”,又單名一個“落”字。
“不過都不重要了。”洛落蹲下身,指尖虛點在“連理枝”上,“師弟可知,這不周城的連理枝有何妙用?”
莫子占默然不答。
洛落也不在意,解釋道:“就如你在幻象中看見的那樣,它能溝連繩結兩頭的神魂。”
五行、五方對五器,其中正是“繩”[3],同為「鎮星」[4]所應,能具神通。
“但它有個很麻煩的條件,須得至親……”
星玄仙尊登上仙途已有三百餘年,他在塵世中的血親早已歸於黃土,雲璃望族許氏也不複當初,現已與他無甚乾係。
“亦或是命途相連之人,才能起效。”
血親是尋不著了,至於命途相連,凡人隻需要拜堂成親,以天地為媒,就能作數。但修者卻要麻煩許多,還得結契。
但星玄仙尊生來淡漠,從不與人親密,自然也不會與任何人結下「道侶契」。
如此,隻能將主意打到彆處去。
十方神宗內弟子眾多,但可能與星玄仙尊結下「師徒契」的,唯有他的師尊步天仙尊。
以及……他的徒兒,莫子占。
步天仙尊在百年前就已銷聲匿跡,再無人見過他的蹤影,故而洛落唯有賭後者。
好在,莫子占沒有讓失望。
“師弟……你想讓星玄仙尊複生麼?”
洛落向來淡漠的臉上罕見地勾勒出明顯的笑意。
“以這不周城及其周邊,近十萬凡人的性命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