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城(二) 不周城(二)……(1 / 2)

與師長彆 鼬餅 10741 字 2024-03-29

希望許聽瀾的複生嗎?

莫子占可以麵不改色地對著帝鳩、野楚這些魔物說他“不在意許聽瀾的死活”;可以虛情假意地對著宗門內外仙家說他“不能肖想此等有違天道的事”……可遠望著“連理枝”另一頭相連的許聽瀾。

他不敢。

不敢開口,拒絕也好,答應也罷,他都不敢。

哪怕眼前的情景可能是難以分辨的幻象,哪怕麵前的存在可能是用於迷惑的泡影,哪怕他知道許聽瀾絕無可能聽見他的回答。

他還是不敢。

對於“星玄仙尊”這一代名詞的敬畏,以及對於“許聽瀾”此人的愛慕,在相互搏鬥,打出一片驚濤駭浪。莫子占的心跳得很快,比起節慶時敲響的鼓點還要迅猛,快得令他幾欲窒息。

所有的機靈與警惕被鈍化,隻剩下心底那無法掩飾的……意動。

他想。

時時刻刻都在渴望……許聽瀾能回到他身邊。

洛落將不小心顯露出來的笑意重新收斂,聲音聽不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悲喜,“區區一城,換一親……依我看,很劃算。”

“反正你現在也不認識他們,不是麼?”

是呀,反正他也不認識。

莫說是這不周城中的人了,哪怕是同行到此處的金多寶,與他的交情也不過爾爾,桑裡和莫子欽更是統共沒說上幾句話,至於十七……一條魚妖罷了。

本來就與他不相乾。

莫子占眼前似乎出現一道指引,遵循著他心底最真切的欲念,令他不得不像提線木偶般,起身往前邁了一步,腳尖距離潭麵不過五寸,隻需再往前一步,他就會浸入這方水潭中。

四下分明無人說話,但他卻能清晰聽見,有一道話音在心魂深處勸說,讓他去洞開紫府,去調度自己的靈力,注入這方水潭,開啟其內陣法,而後……將心魂與之相融。

如此,他就可以再見到許聽瀾了。

這些時日以來,他都在不斷嘗試著回溯許聽瀾的一點一滴,一筆一畫地將他的過往勾勒,試圖彌補自己曾經的懈怠,去了解許聽瀾的更多。

但終歸隻能描摹出一個大致的的骨架,探不入其內肺腑。

然而光是“骨”便已讓他沉醉,更彆談說是“血肉”,他好想……許聽瀾。

活生生的許聽瀾。

可入目水紋輕蕩,莫子占倏忽想起那極為絢爛的魚尾在血海淚中搖擺的情景,如烈焰灼燒,能將世間的一切不乾淨給焚燒殆儘。

緊隨而來的,是他陷入幻象前一刻,十七被洛落擒住的景象還曆曆在目。

他捋不清自己的心緒,隻覺得自己一下子,但關於十七的情景就像溺水時的浮木,落崖時的鬆柏,微弱,卻能將他從迷失的絕境裡拉出,讓他一瞬清醒了幾分。

身處在此間,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他就已陷入控製中。

這或許是「連理枝」的效用,就像先前幻象中的“新娘子”們一樣,一旦被縛上就會乖乖聽從周遭的話語。

幻象與現實是有所勾連的,畢竟其捆鎖的神魂本就具體,所以其中景象雖糅雜了施術者諸多想法,但其脈絡和靈術,也需得現實能有所依。

似乎是見他不再有動作,洛落繼續開口輕道:“還是說……你不願意星玄仙尊複生?”

“你在害怕?不知要如何解釋?不知要怎麼以殘生種的身份麵對他?”

莫子占眼眸微睜,好幾聲質問懸於口中,最後歸結為了一句:“為何?”

為何洛落能說出“殘生種”的字眼?為何要布置這一切?以及為何她會想讓許聽瀾複生?

在莫子占的印象中,洛落與許聽瀾其實並無太多的交集。

或者說,整個「十方神宗」裡,唯有宗主及各仙君能因談及宗門事務,而與許聽瀾多說幾句話。

除了他本就性子冷,還因為許聽瀾總是空不出閒來與人相談。

分明修為已經達到了世所難及的境界,許聽瀾卻還是日日拚儘心力。成日不是閱卷,就是靜修,頂多會偶爾抽出點時間來養養地蓮,下下棋。仿佛身後有猛虎追趕他,隻要境界稍微慢下來,就會把他吞吃殆儘。

所以早年莫子占總存有一個印象,覺得師尊是神界扔下來的,隻會修行的器具,用來鞭策他們這些修者,他自己也是因為師尊才不敢懈怠的,生怕自己掉隊太多,會遭師尊舍棄。

後來才漸漸發現,許聽瀾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

會笑,會歎氣,有自己的偏好……掃雪見其心,溫潤如暖玉。

或許不止莫子占發現這一點,宗門內不乏惦念著自己能與仙尊親近一二,希望得到仙尊的幾句點播的弟子。但洛落性子冷,並不在此流,她與許聽瀾……理應沒有會想要不惜代價複生對方的親密關係。

不可能會有。莫子占篤定地想到。

如此,便是有其他算計了。

洛落已經把他們所有人都控製在陣法中,若是她以及與她合作者想有所施為,大可在他落入幻象時直接動手。

會等到現在,隻能說明這其中的某些陣式,必須得到莫子占的認同才能進行下去,甚至說,需要他親手去做,需要他自主地敞開心魂,需要他去用自身靈力來開陣。

連理枝既然能連通神魂,那自然是要他的靈法來作為鑰匙,才能打通陣脈,好蘇醒對岸之人。先前的幻象想必也是用來削弱他的神識,好進一步操縱他。

想通了這個關竅,莫子占也順其編織好了應對之策。

“唔……”洛落並不蠢笨,一下就明白過來莫子占問的是什麼。

她踱步朝莫子占走去,停在距離他僅有三步之遙的位置,譏諷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一直無知無識的,不也很好?”

莫子占唇角勾起些許弧度,看向洛落的視線多了幾分淩然:“你必須告訴我。”

他手猛地握在的「連理枝」的一頭,指尖不知何時夾了一張「調火令」。

這是一種無需調度自身靈力即可催動火術的符令,是極為古舊的一種符法。

催發極為簡單,也非常迅速、隱秘。

但每一張都需損耗至少十枚靈石作為本源,且得用上一種名為「鳳凰羽」的特殊靈筆來書寫,製法複雜,功效一般,而且沾水、磨損便不能再用,早就被修士們舍棄,一般唯有資質低下,但家境富足的小修才可能用上一用。

莫子占會知道這玩意的製法,是因許聽瀾的書房中有不少古卷,其中就有提到「調火令」的。除此之外,還有諸如「落雷令」、「清心令」、「取物令」等常規符令。

他查閱時,聽許聽瀾說:“古法雖有弊端,但在某些場合,卻有妙用。”

他當時並未想太多,隻是覺得既然師尊說能有妙用,那他就做幾張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果然,師尊說的從來不會有什麼差錯。

現下他不敢輕易在這潭水施展靈力,倒是真讓這小玩意給派上用場了。

“既然洛師姐知道殘生種,想來這一切是帝鳩的安排吧。”

洛落神色微變,動作間多了幾分謹慎,冷道:“是又如何?”

“帝鳩可看重你了,你是眾多殘生種中最厲害的一枚,有大機緣大氣運,天生就有招引禍事的本領,能成為他刺向星玄仙尊最鋒利的一把刀。”

莫子占一怔,突然間反應過來了什麼,咬牙道:“我記得……當初正是洛師姐告訴我,玉河崖崖底有妖言土的。”

如若不是洛落給他帶來這一消息,他那段時日本是沒有離開「十方神宗」的打算的。他不離開,就不會被設伏在玉河崖的帝鳩重傷,就無需師尊利用神魂來為他療傷。

憑著許聽瀾的修為,當世難有能傷及他的人。

強烈的窒息感席卷莫子占全身,一個他一直在回避的事實:

他的性命,是帝鳩用來刺向許聽瀾的一把刀。

“確實有的,隻不過是被用來藏陣罷了,”洛落坦然回道,“師弟對宗門中人總會少幾分警惕,這可真令我擔憂。”

莫子占握了握手中的符令,並不理會洛落的嘲弄,而是定下心緒繼續問道:“帝鳩為何……要複生師尊。”

仙魔戰中,帝鳩與其他幾位魔君百般算計,不就是為了能夠置許聽瀾於死地?

如今為何要大費周折去讓他歸來?總不能是突然善心大發,對自己先前的行徑痛定思痛,想要全力補救吧。

這未免也太滑稽了。

“自然是因為星玄仙尊大有用處。”洛落輕快道,話語間不像是在描述一個人,而更像是在形容某些器具。

聞言,莫子占麵上的笑容深了幾分,看起來頗為天真純粹:“那我不樂意了。”

他食指指腹在符令上一點,眼見著就要催動這一「調火令」。

果斷決絕。

他並不相信帝鳩會好心到把許聽瀾原原本本地還給他。

這等祭祀儀式是莫子占從未見過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以人命為償的煉法,定然不會是正道,反倒像是血泉中催生魔物的法子。按帝鳩的秉性,說不定就是想要煉出點邪魔來,為他驅使。

被「連理枝」所模糊的思緒重新變得清晰,一絲恐慌與接踵而來的理智掩蓋下他原本的意動。

他餘光落在對岸的許聽瀾身上,又生生彆開,不敢再多看一眼。即便再無生氣,可那人看上去有如風光霽月,難染塵埃。成了邪魔的話,那還是他的許聽瀾嗎?

那隻會是一具與許聽瀾有著相同外貌的屍塊吧,並不是他的許聽瀾。不,可能連樣貌都不一樣了,還不如蓮潭裡的殘影。

莫說是莫子占自己,倘若師尊此刻尚且有幾分神智留存,決計是不能容忍自己墮魔,玷染這人命的塵汙,他會因此而痛苦,甚至是怨恨自己收了一個任性的弟子。

即便他根本想象不出,許聽瀾痛苦抑或怨恨時 ,會是怎樣的情態。

那素來平靜的麵容會因他的行徑而扭曲麼?會因怒極而擒住他身體某一處施刑麼?

諸多的假設令莫子占的呼吸一簇,又一絲意動在與他的理智抗衡,讓他想要放下手中的「調火令」,好成全自己的惡意。

但他不敢,不敢違背許聽瀾這十年來的教誨,用生靈來滿足私心。

也不願……哪怕他要把許聽瀾給找回來,也應該是他自己來主導,要付出什麼代價,要煉就什麼結果,都應該由他自己來定論,而非再度成為帝鳩的刀俎。

“你要樂意。”

語罷,包裹著十七的「血海淚」被懸在洛落的手上,不止莫子占會拿捏彆人的軟處來威脅,她同樣也會。

雖不知為何洛落斷定莫子占會因這麼一條小魚妖而受製,但事實上莫子占確實如她所料,動作一頓,原本扯著「連理枝」的手也跟著鬆了鬆。

他視線鎖在洛落手中的十七上,見它似乎並未受傷,一如既往地往他的方向探來,原本凝在心口的緊張反倒在這一刻被揮散了幾分。

“莫子占,你就不能安生些麼?”洛落冷道。

她指節緩緩縮緊,似乎隻要莫子占再有分毫的輕舉妄動,她就會毫不留情地將手中的魚妖給碾碎。

見狀莫子占隻好徹底鬆開掌心握著的「連理枝」,連同手中的符令也跟著往下落去,可就在其即將脫離指尖的瞬間,莫子占眸色一凝,兩指相並,直直點在懸於半空的符令上。

火光乍現,洛落下意識想要躲開「調火令」的燒灼,往後退了半步。

被她控於手中的十七同時朝莫子占的方向飛去,很是迅捷,配合得天衣無縫,沒有半點猶疑與偏差。

十七未開靈智,不能言語,也擺弄不出什麼彆樣的情緒。

然而在他被威脅時,莫子占卻好像忽然能感知到十七的話語,或者說,他忽然能確定,無論他做何動作,十七都會在第一時間的配合他,就像彼此熟悉、毫無間隙的同伴。

他完全可以相信它。

這默契來得奇怪,不像是僅相處了這麼短時間就能形成。

聽聞這點靈犀會出現在定下「靈寵契」的主寵身上,可莫子占與十七,分明從未結契。

但他此刻空不出心思去琢磨這點奇怪的由來。

細長的繩索動蕩了本是一派靜謐的水潭,「調火令」炸出來的火星很快就消失無蹤,與此同時,洛落也反應了過來,二話不說,一道靈法向莫子占的方向甩來。

她眼底顯現出猩紅,完全是入魔的征兆。

不,不應該說是征兆,而是當真入魔了,早在她催動蠱蟲殺死那四位與她同行修士時,她就徹底絕了自己回到宗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