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城(二) 不周城(二)……(2 / 2)

與師長彆 鼬餅 10741 字 2024-03-29

莫子占並未慌張,他將十七護在懷中,也並未施術,隻是抬起被「連理枝」束縛住的手腕,不加掩護地擋在自己跟前。

果不其然,洛落根本不敢破壞他手上的繩索,她連忙將靈法揮散,未讓其觸及一寸。

然而就在洛落收手的同一刻,濃鬱的魔氣刹那就把莫子占給壓得踉蹌了半步。

他能到清晰地察覺到,這股魔氣來自另一人,不在此間的另一人。

隨後,不留給他喘息的空間,莫子占體內的魔氣就像是聞到肉香的老鼠,一個勁地竄了出來,開始啃咬起他全身的經脈。

冷汗自額頭滲出,他儘力咬住自己的下唇,才能勉強保持住清醒來,讓自己看起來一切如。

然而他藏於懷中的十七卻一下識破了他的偽裝。

分明自己羸弱至極,身上的傷沒好全,需要他來解救,但十七還是無比認真地往他身上輸送著妖靈。

杯水車薪,但又極為真切。

往常隻有師尊會注意到他疼不疼的……也和十七一樣,沉默不語,隻會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來安撫他,讓莫子占近乎荒唐地想,或許就是許聽瀾擔心他無法孤守,所以才喊來十七陪他。

也是因此,他才會在十七蒙難時,無法自控地放下符令,來去解救這微不足道的生命。

另一頭的洛落情況也並不好,她捂住自己一半耳朵,似乎也在竭力阻絕著什麼,又或者是在聽從些什麼。

她修行的資質在宗門內一直都是偏中下的,平常簡單列個陣術都很吃力,對於靈法的掌控更是毫無熟練可言。

入魔能讓她的靈法變強,但無法修正其技法,甚至因為魔氣向來雜亂,讓她在強行收下靈法的瞬間,被這胡亂衝撞的魔氣給反噬,震得她一身疼。

好不容易忍下疼痛,她視線移到水潭中:“你知道他們為何要被供在此處嗎?”

即便是問句,洛落卻全無征求莫子占意見的意思。

她放下捂著耳朵的手,居高臨下地看向莫子占,趁著莫子占被魔氣壓得無法動彈,自顧自道:“西南側的那人,他家中僅剩下一位阿姐,自小與他相依為命。兩年前被這城中的薑老爺給相中,娶回去當小妾。”

“攀上了大戶人家,他也因此蹭上了好日子。直到最近這幾月才知,他本以為是去享福的阿姐,其實過得極差,唯一會關心她的人……是薑家大少爺,甚至還懷了薑大少爺的孩子。”

莫子占的視線並沒有往潭水遷移,但還是一瞬想起潭中那全身潰爛的人影。

“她將此事告知薑大少爺,被薑大少爺哄說等孩子生下來,兩人就一起私奔。”

即便一身魔氣煞人,但洛落語調依舊平淡如常,仿佛口中訴說的都是些稀疏平常的小事:“不曾想,這薑大少爺回頭就尋人把她給綁了去,用棍棒強行給敲出了死胎。”

莫子占皺眉,喉間泛起一陣惡心,並不想聽她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

他不知道洛落為何要特地講述這些。想要拖延時間?還是想再度動搖他。以此來讓「連理枝」再度趁虛而入?

隻是旁人的故事,怎可能動搖他?

就連莫子占自己都沒意識到,此時他眉頭深蹙,滿臉儘是不悅。

“因為……竺以與他說,食血脈胎,可改筋易脈,重塑己身。”

竺以正是先前莫子欽口中所說的,自稱是實沈上神使者的“仙鹿”。

“為此他親自將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給煮來吃了,還吃得有滋有味,就在沉了那女子的池塘邊上。我去看過那池塘,以那女子為肥,裡頭的蓮花開得很是嬌豔。”

聽聞昔年邪神癡行禍亂世間,乃至人間災厄不斷,餓殍遍野。但那時的流民哪怕被逼到絕路,要易子而食,總歸有個“易”的過程,就算是餓到了極致,不會當真食下親子。

薑大少爺倒好,家財萬貫坐擁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卻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登仙,而滅絕人性。

“你說……那麼卑劣的人,”洛落麵上浮現出紅暈,似是因一時的神思而極度興奮,“可不得庇佑他們,年歲長存,貽害千秋?”

這副情態,讓莫子占覺得眼前的洛落當真……極為陌生。

他們以往相處雖然不深,但一直以來,他對洛落印象都停在了十年前他初到「十方神宗」的情景。洛師姐為人看似寡淡,但在說起事時,卻意外地會嘮叨。還會向他提及,甚至主動告知他許多被其他師兄師姐忽視的宗門小規矩,以及逃避這些規矩的小竅門。

總之……不是像現在這樣。

關於洛落的印象在莫子占踏入不周城後不斷出現裂痕,直至對方那輕飄的話語落入耳中,終於徹底粉碎。而後再度拚合,變成一副形似帝鳩的惡心模樣。

“還有其中小半,有家裡的田地被強行賣給薑家的;有原本在薑家手底下做礦工被山岩砸死的,埋屍荒野的;有家中長輩賭博還不上債,將人賣去薑家的……反正多少與薑家有點仇怨。”

“剩下的大半,其實是與薑家沒有任何聯係,譬如中間那一位。”

洛落眼睫一垂,漫不經心道,“但他也不知道從何處學了一身古道熱腸,聽了幾位兒時玩伴的慘遇後,就一同商量著想給薑家教訓。扮成鬼魅說要來索命。”

“那薑大少爺因為合適,所以被剝了魂,變成現在這副德行,配合上他們的一通演出,險些就把薑老爺給嚇瘋了,但也僅是險些。”

凡人如此渺小。

一群人眼見著計劃就要成功,卻不想薑老爺身後,藏著真正的鬼魅。

當然,這鬼魅在城中的其他人眼裡,是天賜的祥瑞,是備受百姓追崇的仙靈。

竺以壓根沒費多少力氣,就把這群或為了家人或為了義氣聚在一起的人給抓了起來。

她告訴薑老爺,那大少爺被刁民的惡念侵擾,打亂了他體內換骨,需讓他們結為連理,才能把惡念還回去。

“所謂,過剛易折,窮善……成惡。”

洛落的聲音隱約與他聽過的另一把聲音疊合,一把極為尖澀的聲音。莫子占隻覺得聽到這一句話的瞬間,腦袋一陣針紮地疼,本就受累於魔氣的身體一下,讓他覺得眩暈,想要嘔吐。

“你看,都怪那個出主意的,”洛落指向水潭中的那位紅衣青年,手上一劃,催動了此間其中一個陣脈,“所有人都遭殃了。”

冷汗自莫子占的額邊一路劃到下巴,壓製住他身上的魔氣在洛落起陣的刹那間增強了數倍不止,與此同時,陌生的痛感洶湧而來,猶如有一物在他腦袋裡破出,把他原本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唯有手心處還剩下幾分暖意,是他手底下的十七,在鍥而不舍地給予他安撫。

他全身一軟,膝蓋半跪在地上。而在他目不能及的後頸,墨紫的枝條狀紋在上延,形同在伏魔窟內,被他哄騙著觸犯到殘生種禁忌的馮皋。

忍過長久的目眩後,莫子占發昏的雙眸才得以重新凝聚,可周遭的情景又變換了個樣子。

不再見那形態怪異的「天地骨」,也不見其下安眠的許聽瀾。視線正中是一淨白的紙張,紙張右側,是一隻偏肉的小手。

稍一動彈,他才知這手居然就是他自己的手,正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了一個「義」字。

字形還算工整,收尾卻有點飄,完全掩蓋不住自己的一身意氣。

他吹了吹墨,滿意地點點頭,眼前一條長卷下來,乃是一句:「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義」[1]

又用手邊的木頭壓平一下長卷的邊緣,他抬起頭,他此時身處的亭子極其陌生,陌生得叫莫子占覺得詭異,簡直是有一股外力,在強行禁止他在此間留下印象。

不等他琢磨出個中原由,耳內響起一道開朗的嗓音,是莫子占自己以往的聲線:“阿娘,我抄完了!可以出去了嗎?我想琢磨琢磨推步。”

這一聲下來,他頓時明悟,他應當是在“莫子占”的過往中。

一具皮囊能留存過往嗎?

這份疑惑,在他浸入周公池時產生過,如今又再度被提了起來。書卷中從未有過類似的記錄,在宗門內他不可能向任何人去求問答案,而現下更不會有人來為他解答疑惑。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讓莫子占感到意外。

他從未想過,這具身軀的主人,在入宗門前,本就對玄法感興趣。“推步”即是演算日月星辰、昏旦節氣的運行[2],每位「十方神宗」弟子都必須掌握此道。

亭子另一頭,一位頗為端莊溫柔的婦人往他的桌上打量了一眼,笑著應聲道:“好,小心著路,早些回來。”

“知道了!筆墨等我回來再收拾,要是表嫂嫂看見了,阿娘你得替我說說,彆讓她逮著我就嘮叨。”“莫子占”打了個顫,對自己口中這位“表嫂嫂”直犯怵。

“她這些天總念著表兄他們快回來了,每天都急躁得很,動不動就說人。”

那婦人捂嘴一笑,無奈道:“那也是你壞毛病給惹的。再說了,人芳落都還沒答應子欽呢,就要被你這湊熱鬨的給叫沒了名聲。”

“遲早的事,林爺爺和舅舅都同意了,就等著他們兩人自個說開。希望能趕在仙人赴約前,這樣我就可以看見他們成親了……”

輕快的嗓音依舊在耳內不帶斷絕,莫子占聽到一個認識的人名,下意識想停住自己的步伐,想要問得再清楚一些。

可過往不同於幻象,不容易他做出任何的更改。

他的腳步不受控製地往前,向小院外頭跑去。哪怕是回頭,也隻能看見那位總是掛著淺笑的婦人離他越來越遠。

不周城比不上京城,但也是北地裡的一座大城,來往的外來客也不少。而他家也夠偏僻,棲身在山腳,四周都是些農田,得小跑上一刻多,才能見著點繁華景致。

即便如此,“莫子占”亂竄在其中,還是能遇到三兩個主動與他打招呼的,其中還有位老婆婆端著小瓷碗,往他手裡塞了塊桂花糕:“知道你好甜口,特地多放了一勺糖。”

“莫子占”也足夠捧場,當即咬了一口,脆生生道:“婆婆手藝越來越好了,我都快被您給養刁嘴,要吃不慣林爺爺的飯菜了。”

聽得那位老婆婆“咯咯”地直笑。

老婆婆顯然是個閒不下嘴皮子的,一邊瞅著“莫子占”小口咬桂花糕,一邊念叨著說些天南地北的事:“……說起來,你們家後邊那柳樹能合抱到一塊是真稀罕,是大大的吉兆,等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可得記得像我前兒教你的那樣,摘柳條去編串兒去給心上人,坦明了心意說事,彆像你表兄那樣愣兮兮的。”

“莫子占”咽下口中的糕點,理直氣壯道:“我還這麼小,這事早著呢,不過我也覺得那樹厲害,所以在上邊綁了許願繩,希望阿娘能身體健康……”

閒扯了一通,他才繼續往城中走去,一路經行了不少地方,總算見著了一處令莫子占覺著勉強眼熟的地方。

城中的黑土台上,坐落有一尊巨型石雕。雕刻的對象,乃是備受尊崇的天龍上神,威風凜凜,讓人望而生懼。

龍身旁還頗為還原典故地立有一隻小小的月狐相伴,這隻小狐狸的神色看上去得意極了,頭和尾巴都高高仰起,一副神氣樣,不知道的,還叫人以為神話的主角是它,也難怪說書的人愛把它叫成“狐大仙”。

“莫子占”盯了這尊像片刻,矜功自伐地嘀咕了一句:“怎麼都喜歡說我像這隻月狐?我明明比它機靈多了。”

說完,還自己認同自己地點點頭。

這處黑土台,正是他們入陣的高台。

莫子占記得莫子欽曾說,不周城本來就是信奉天龍的,是竺以來此後,才把各處的天龍塑像給推了,變成他所見模樣。如今看來……所言不虛。

且從一路過來的諸多陳設上看,不周城確實頗為講究地按星宿排布,而黑土台的位置,正正落在蒼龍七宿的龍心上,乃是「心宿」位。

往龍心上落煞,當真是……

這頭還在尋思著事,他身後突然就被人給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讓他差點整個人倒到前頭龍身上。

那男孩慌忙地哈腰道歉,直起身後,莫子占才看清他的模樣。

沒有瞳孔上翻,穿著一身粗布麻衣,雖然神情怯懦,卻也滿溢著生氣,神態看上去大有不同,但前不久才遇到的人,莫子占總不至於認不得。

是幻象中那九位“新娘子”中領頭的那位。

仔細瞧看,甚至能發現,他與潭水中的紅衣青年極其相像。

既然洛落說“莫子占”與她一樣同出於不周城,那“莫子占”曾與這城中的人有過接觸,也不是稀奇事。

“莫子占”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道:“這麼著急的是要上哪去呀?”

男孩像是並不想在“莫子占”身上耗費太多時間來解釋,但方才撞了人又實在不太好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快著嘴皮子答道:“南門外頭的城郊來了好幾個仙人,說是來自那個什麼……十方神宗!要挑選有資質的小孩帶回仙門裡去。”

“仙人給了城外一乞兒靈寶,說可以用來測根骨,去乞丐那測一測就可以知道自己有沒有仙緣了,若是靈寶有反應,就可以直接出城去找仙人們。”

“我就是怕去晚了會趕不上,所以才走得急了些,不好意思。”

對於貧苦百姓來說,能被接去仙門,哪怕此生隻能打雜,也比留在窮鄉僻壤裡強上許多,至少修仙不用餓肚子。

什麼資質低劣,什麼飛升無望,這點兒小情緒小折磨,哪比得上饑寒烹骨,財權壓人。

難得有能攀上仙家的路子,他們自然是熱切非常的。

隻是……正兒八經的仙門選徒,怎可能是這般潦草的陣仗?莫子占心想。

他身軀原主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皺眉道:“既是仙人為何要待在郊外?何不大大方方地進城來?讓乞兒拿著靈寶在城裡招搖,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這仙人們的心思向來複雜,說不定是在考驗我們誠不誠心呢?”

男孩挪了挪步子,不想繼續耽擱下去,小心問道:

“你要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