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城(三) 不周城(三)……(1 / 2)

與師長彆 鼬餅 12814 字 2024-03-29

男孩眼裡的半帶緊張地望向“莫子占”。

眼前的小公子雖說談不上有多富貴,但模樣生得極好,衣裳齊整,顏色明豔,看上去頗為招搖。總比他這種一身粗布麻衣的鄉野小夥要來得強,不至於為了兩口飯去拚所謂的“機緣”。

他不確定道:“你不去吧?”

“我不去。”“莫子占”如他所願地應道,“我早就有約了。”

順應著話音,莫子占腦中浮現出白衣仙人的形象。

對方立在他的跟前,看不清臉,但依照著感覺,他知道,這仙人的模樣是極好看的。

這是……「忘容咒」?

如此想著,莫子占努力地描摹著那個模糊的仙人形象,心中升起了些許不悅。他覺著,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那仙人極好看”的想法,完全是這軀體的回憶與意識影響了他。

畢竟,他可以輕鬆出言誇讚旁人,去討得對方的好感。但以他自身來說,其實鮮少有覺得旁人好看的時候。要說打從心底覺得好看的……向來隻有許聽瀾一人。

此時又怎可能會覺得一個用「忘容咒」遮蓋容貌的人好看?

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忘容咒」其實不屬於「十方神宗」獨有的術法,隻是「十方神宗」的弟子尤其熱衷於使用此方。

萬一這仙人是顧相如此等愛管閒事之流的熟識,那多可笑。

“不過,我還是覺得這種事很奇怪。”

“莫子占”皺眉:“你知道我們城中數百年沒有遭逢過妖邪禍害,是因為什麼嗎?因為天地骨的存在。”

他手隻指向不遠處那座一眼便可望見的高山。

不周城中人都喜歡直喚其為“天地骨”,但實際上,「天地骨」不過是山體麵向城中的一塊天然巨石,呈無頭人形。其身後的山體,其實名為“招搖山”。

“莫子占”早前在書樓裡一個角落的位置,翻到了一本記錄城中神話的古籍,其中就有講述「天地骨」的。

起頭的一句乃是:「靈山有女,無目神軀」

一如幻象中的傳聞所言,曾有雲上天柱因天穹塌陷而被搬往人間。天柱在吸納靈氣過後,化為一位溫柔至極的神女,常年在招搖山中生活。

神女如諸神般,溝通神界的「澄心池」,吸納天地供奉,擁有無上神力,能化身為頂天的巨人,用其手為生民壓平丘陵,修改河道。

可惜,月有陰晴圓缺,神女雖心善強大,卻天生殘缺,目不能視,僅以靈法辨物。

有一日,她救了一頭雪鹿,從此與它一同在招搖山生活。

因為不能睹物,所以一開始神女並不知,其實她救下的雪鹿同樣天生殘缺,直到後來雪鹿受神女的神力溫養,修得人形,才知雪鹿在幼時就因凡人暴行而臉骨斷裂,並因此它的化形非常醜陋,令人一眼生懼。

化作人形的雪鹿好幾次去往人間玩耍,都遭到旁人的嫌棄與辱罵。它心下難過,苦心鑽研了一門畫皮術,遮蓋住自己的原本的麵容。

最開始,它隻會用將死之人的臉,後來又被一些言論刺了耳,越發追求美貌,甚至起了殺人取皮的念頭。

好在神女發現得及時,她本就是天柱所化,心神安定,從不在意容貌,更不知自己長相如何,於是為了阻止其惡念變深,讓雪鹿能迷途知返,把自己臉換給了雪鹿。

自那以後,雪鹿確實安定了下來,一心守在神女身邊。

然而好景不長,邪神癡行泯滅,隻留下一枚魂石,為防止其複蘇,神界決定將天幕閉鎖。神女流連人間美景,不舍雪鹿陪伴,最後沒有選擇在天幕閉鎖前回到神界,自此失去與「澄心池」的聯係,她的神力也就不再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儘了。

與此同時,受到神女點化的雪鹿越發向往仙途,也越發喜歡端出神女的架子做事。

她遇到了幼年畫皮鸚被誤以為是邪祟,為凡人所傷的情景,聯想起自己化形最初的諸多境遇,就把改良過的畫皮術教給了它們。

結果畫皮鸚貪得無厭,殺了很多本該有好天命的凡人。而這筆賬很大一部分被算在了雪鹿的頭上,雪鹿不僅因此修行受阻,甚至遭遇一重天雷,若不是神女為她擋下大半,就要灰飛煙滅,卻也被傷了喉嚨,修為大減。

神女本就喜愛招搖山,也同樣愛惜招搖山下的不周城,又不忍心看雪鹿的多年潛心修行被儘數毀滅。

她用自己的神力,驅逐懲戒傷人的畫皮鸚,救下受難的凡人,並在招搖山連通著的一片深嵌入大地的古淵裡,種下了大片的「韞竜地蓮」,想以此為畫皮鸚所殺的凡子蘊養神魂。

一直到最終她神力不濟,陷入長眠,化為無頭石像,與招搖山融為一體,成為了後世所說的「天地骨」。

哪怕陷入沉睡,神女還是用自己殘存的神力,守護不周城不被妖魔入侵。

而那一頭雪鹿被神女賜名為“竺以”。

莫子占是通過這身軀的意識才知悉此故事的,加上他對竺以的了解,一時心下猜想,或許正是因為神女的舍身,才讓竺以如此痛恨畫皮鸚和凡人。

偏執覺得都是他們在貪得無厭地“割神女的肉”,害得神女沉睡,所以在幻象中扭曲出另一個故事來。

這也能解開他一直以來的疑惑。

莫子占以往總不明白,為何帝鳩會對神界相關的事如此了解,甚至知道神界上的「澄心池」是何等模樣。

如今看來,大抵都是竺以告訴他的。

縱使時光飛逝,神女的神力看上去依舊強橫,至少依照“莫子占”所言,普通妖魔一直未能踏入不周城的地界。

“他們既然說自己是仙人,為何不進城裡來?感覺就是想特地繞開天地骨的妖魔……”

“切勿妄議仙人!”男孩頗為緊張地左右探看,不滿道,“不可能妖魔,這麼大一件事,妖魔就不怕事情敗露,被其他仙人知曉,前來懲戒誅殺嗎?”

確實是不怕的。莫子占心道。

不僅是帝鳩,就算是其他的幾位魔君,其實都不關心手底下魔物的死活,他們關心的,向來隻有事能不能成,能不能攪弄出一派不安寧來。

他能斷定,現下的諸多回憶,乃是當年帝鳩派魔物偽作仙門收徒,來挑選殘生種育床的回憶。

“我已經勸過你了。”

“莫子占”與麵前的男孩不過是一麵之緣,犯不著與他爭辯太多。他定定道:“反正你們自己多注意些吧,我還有要忙的事。”

說罷,又看了跟前的天龍塑像一眼,擺了擺手,便起身離開了。

身軀主人的這個反應倒是有些出乎莫子占的意料。畢竟以結果來論,身軀主人理應是參與了“仙門”選拔這一事的,否則也不會被殘生種所奪舍。

他忽然想起幾許在「周公池」見到過的情景,又疑惑道,若是「天地骨」當真能阻絕妖魔,那帝鳩又是怎麼進來的?

莫府雖然坐落在少有人煙的僻靜位置,但怎麼看也算是在不周城城中的。

他這頭還在思索,“莫子占”已然去到了城中的一處小坡,坡上排放著許多碑文,上頭分述著二十四節氣的由來以及節點,其中心還有一塊將近半人高的日晷。

“莫子占”緩步來到日晷邊上,從下邊的隱秘處摸出了基本竹卷,也不嫌棄磚地多塵泥,直接盤腿坐下,從袖中摸出紙筆,時而抬頭看天,時而望向日晷,很快就安定了下來,一心沉醉入其中。

都說觀人易,觀己難。莫子占並非意識到,這副身軀的情態其實與他往常在藏歲小築中苦讀時很是相近。

完全沉浸在此方星象世界中,有時甚至比他的師尊還要來得專注,也因此錯了數不清多少次,許聽瀾抬眸注視他的情景。

他隻就著“莫子占”的視線,少作溫習已然許久未看過的“常識”。

正如許聽瀾從前與他所說的那樣,星學與曆法息息相關。而曆法,看的即是日與月的運行,為的是識察節氣,以辨農耕。

現今「十方神宗」日修閣所存的星術專著,其實都並非是宗門先賢獨創,也並非全都是溝通神靈所得,其內容是一代又一代,或修士,或凡夫,瞻仰星辰,日積月累而來。

一通寫畫下來,不難看出,“莫子占”本就對星學很是感興趣,並且也很有天賦。

可惜的是,工具甚是簡陋,許多關於玄法的門道僅憑“莫子占”自己是弄不清楚的,也不會如何調度自己的靈法。

莫子占想起當初許聽瀾為他占算的命盤。

心道,不愧是紫微天命,若非蒙難,他定是能憑自己被選入「十方神宗」的。他會像正常弟子般,經過考核進入內門,在研學中與許聽瀾相識,跟著破掉許聽瀾的那個「鏡天陣」,成為名正言順的仙尊首徒。

而不是像他一樣……

他說不清自己現下的心情,或許是帶了幾分豔羨。

覺著若他與許聽瀾的相遇當真像他假設的那樣……那該多好。但如此,陪伴在許聽瀾身邊,偷得十年短暫的,就不是他了。

又忽的幡然醒悟,覺著做這樣的假設,著實是愚笨可笑。

回憶就是回憶,早就成了定局事,做再多的假設,都無法改變。

莫子占的視線瞥向自己的手心,原本應該護著十七的位置被替換成了毛筆,筆尖的絨毛點了朱紅,雖與十七的尾色有彆,但筆觸仍然像落在他心尖上,掃得他頗為難耐。

不知現下十七的情況如何?

在「周公池」中,幻象的時間與現實等同;而從前他在書中所讀的溯洄法,則是憶中一日,人間一刻。

在不明晰具體的情況下,他還是當儘快想辦法脫離此番回憶。

他倒也不是擔心十七。

就是覺著,若是連隻小魚妖都護不住,實在是太窩囊……罷了。

這般想著,這軀體又望了日晷一眼,通過他的視線,可以看見杆影偏向弧度與前一刻差彆很大,而等他視線再次回到卷中,其上書寫的內容比起前一刻多了整整一頁有餘。

此間的時間流速變快了。

就著這一猜想,不遠處傳來了一道呼聲:“那個……你!額……”

是方才那個男孩,急匆匆地往“莫子占”的方向跑來,他叫不出名字,隻能支支吾吾地哼著些語氣詞,直到總算抵達日晷這頭,又一下氣喘地接不上話。

“你不是說要去看有沒有仙緣嗎?”

“莫子占”放下紙筆,下意識想問他是不是沒被選上,又即刻反應過來這般說話不禮貌,收住了話頭,轉而問道:“找我什麼事?”

“那些……那些仙,不!什麼仙,他們就是妖魔!是妖魔!”

男孩焦急得差點連話都說不清楚:“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所以……所以就跑了回來,往你先前去方向一路找,我知道你特彆厲害,一開始就是你提醒了我的……”

“莫子占”的那一通話始終有在他心上留下一絲警惕。

所以男孩去到那乞兒那時也留了個心眼,沒有學著其他人一樣一哄而上,而是在旁邊靜觀了好一會。

他發現,好幾位被選上的同輩,都是貧苦孤寡的,反倒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光鮮的公子哥,連個碰著靈寶的機會都沒有。如同是在故意挑選那些,少有人在意的孩子。

他從前在茶肆裡跑過堂,聽那些茶客說,現在的劫匪拐人都是要“挑貨”的。

若是想訛詐錢財,就挑富貴的,而若是要擄人,則專挑貧苦人家下手。

畢竟那些人,就算忽然沒了蹤跡,在意的人也不會有多少,哪怕在意了,其家人也分不出心力去過多找尋。

男孩越發不安,抬腳就想離開,卻被那乞兒瞧見了動作,硬抓著他的手去摸那靈寶好檢驗根骨,結果被選中了他也有些高興不起來。

可見他們去往的方向,是隻有一條出口的東邊,又覺得當真拐人不會蠢到撞官府頭上。

左思右想,實在有些不甘心因為一時的不安而放棄這大好機會,所以就騙說自己肚子疼要上茅房,讓那乞兒指一指“仙人”的所在,他自個解決完就過去。

雖然因此被那乞兒罵著暗踢了一腳,但也得了機會,比彆人去晚了少許,躲在暗處,看那些“仙人”。

說是仙人,但舉止卻很粗鄙,全都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那乞兒聽了那兩個所謂‘仙人’的吩咐,把合要求的人都拉去城郊,他可能是以為自己能賺一筆吧,開口向那些……那些討要錢財,結果那乞兒的頭就被削掉了!”

“莫子占”皺眉:“其他人沒有反應嗎?”

男孩搖了搖頭:“沒有,他們全都被那些妖魔摸了頭,就跟中邪了一樣,原本還有說有笑的,一下子都動都不會動了。”

說著,他的眼淚鼻涕一並流了下來,似乎被自己所見的情景嚇了一跳。

“他們會不會和那個乞兒一樣?一樣會被削……有好幾個人我都認識,我們前幾天還跟他們一塊去摘菜,我不想,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就算沒去也能察覺到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們一塊去救人!”

男孩完全把“莫子占”當成了救命稻草,擺著手就想上前來拉他。

即使隻作為旁觀的過客,但接觸到的感覺還是讓莫子占感到極其不適,他下意識想往後退去,本該不由他操控的身體居然當真往後退了半步,躲開了男孩的觸碰。

“你都逃出來了,既然明知前方是虎口,就不要再嘗試把自己投進裡頭去了吧。”

“莫子占”將手中紙筆收了起來,把竹卷塞回原來的地方,一副就要起身離開的樣子。

男孩見狀連忙擋住他的去路,焦急道:“那就不管了嗎!那,那可是人命啊!”

“二十二個人!最小貌似也才六歲,一個妹兒什麼都不懂,就……就這樣任由妖魔摧殘了嗎?”

隨著對方的話音落下,莫子占眼前浮現出一個模糊的抉擇,就像是手裡握著兩張葉子戲的牌,讓他這位外來客掌握主動,去選擇打出哪一張牌。

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是當真去想辦法救人?

莫子占咬了下下唇,他本該選擇前者,那才是他當前所需。可腦中的縈繞著的,卻是許聽瀾曾與他說過的那句“稚子何辜”。

不,不是因為這個,他不過是清楚此間是回憶,早已定結局。

就這麼一瞬的心思鬆動,他想要離開的步子又停了下來,任由“莫子占”依循著他當初的本意繼續動作。

“我是說不能就這麼自投羅網,又沒說什麼都不做。”他問道,“你知道薑家嗎?”

男孩點頭。作為不周城中最為富裕的大戶,就算是他這種走街串巷的也能知曉。

“莫子占”蹲下身,在地上大致畫了畫城東城界線,“那兩個妖?魔?他們停在這個地方?”

男孩:“對,應該還要離城再近些。”

許多小孩其實是不被允許隨便出城的,但這個地方按道理是城郊,但總被認作是城內。

本是塊荒地,野草橫生,因後方有古淵延伸而來的天險,隻能由登山道過來,再加上大老爺們怕壞了格局,所以沒有修建城牆,隻用了磚石插了牌子來作為地界的劃分。

也不知那薑家老爺是撞了什麼大運,居然能在這麼一片地方的發現了石礦,上下其手打點了一番,承下了買賣,又在附近置了地,這才有了如今的富貴生活。

“莫子占”壓低嗓音道:“我前些時候琢磨城中輿圖,去書樓裡翻了舊典,又跑了那城東好幾回,發現……劃分地界的石頭被人給挪過,往裡頭挪了,甚至特地砍了樹來迷惑。”

“你應該知道,時不時就有大老爺來巡視礦洞的情況,對對數什麼的,但那隻限於城裡的要被管上,包括那些個地本也是要稅的。”

“我這還沒想到要怎麼把這事捅得大些,倒是先告訴你了。”

“他們家分明都已經這麼有錢了,怎麼還做這種事!”男孩忿忿道,而後又不解,“可這跟我們這事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神女可不管那幾塊石頭怎麼搬。”她護佑的是這座城,而不是被圈起來磚瓦。

“莫子占”聲音朗朗:“快要到祭祀天龍的時候了,我記得城裡頭來了助法的風水道士,還有城西的明順樓裡暫住了一位穿著道袍的持劍修士,旁邊還帶了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孩,我無意中聽到過那小孩管他叫‘師父’,估計有點門道,還有……你去把他們帶到城東去。 ”

“我呢,就去拖時間,想辦法把其他人帶入城界裡。它們定然是知曉天地骨的存在,並且確實能對他們有所損害,所以它們才不敢進來,但是一緊張起來,總有分不清狀況的時候,尤其是那裡頭石頭還不對位置,你說是吧?”

“這萬一不起效可怎麼辦?”他們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小孩,這萬一被抓住,真的能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嗎?男孩不免擔憂。

“所以從讓你叫人,他們要是不信你就裝瘋,眼珠子往上翻,口吐點白沫出來,說自己中了邪,隻要裝得夠像,總能騙著幾個,記著使勁地跑,隻要夠快總能救得了人。”

“莫子占”快語道:“放心,我要是發覺情況不對會跑的。”

說著,他才腰間掛著的小囊裡摸出幾張紙。

並非銀票,而是前不久莫子占才用過的「調火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