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裡夾著一塊小小的素麵玉牌,“莫子占”搓了搓手中的玉牌,道:“這些我從前遇見的仙人給我的,實在不行,我能跑掉的。”
“他說這玉牌能保護我,就一定能保護我。”
在莫子占看來,其實這一通籌劃還存有不少的風險在,但對於一個沒幾歲大的孩子來說,其實是值得稱讚的。
而他的這具身軀也足夠幸運和機靈,不僅那些被派來挑選育床的魔物正好是對蠢貨,且“莫子占”還能在他們注意不到的情況下繞到城郊後天。
他擁有的幾張「調火令」不足以誅殺哪怕一隻魔物,但可以假裝自己可以。
在引燃「調火令」的前一刻,掏出了他來時路上從雜貨鋪子順來油瓶,快速地灑開,瞬間讓小小的幾張符令呈現出了不一樣的氣勢來,僅是用看,簡直跟修士正兒八經招出來的火球一樣。
也該感謝那兩位魔物,因著已經打算帶著人離開,所以順手把孩童們的手都給用繩子綁住了。“莫子占”卯足了勁往前,就著火光的遮掩,握住繩索中間,拽著一乾人等,往城內的方向奔去。
那兩隻魔物確實被這靈力與大火給嚇著了,沒顧得上衝出來“莫子占”。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等發現打到身上的火光絲毫不見疼,它們立即就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毒爪一伸,沒有絲毫留情地想要擰斷這攪局者的脖頸。
然而它們沒想到,就在他們要接觸到“莫子占”的刹那間,靈力裹住了少年人身軀,本該勢如破竹的利爪,隻堪堪蹭到了肩頭。
這道靈力甚是熟悉,不等莫子占反應過來,耳內就被灌入了尖銳的呼喊聲,硬生生地打斷了。
踏入不周城地界的魔物頃刻就被一股強大的神力所壓製,痙攣不止,再也不能做出更多的動作。而那中了招的二十二個人,則全都呆呆傻傻地立在他的身後。
每一個男孩都是幻象中的粉衣“新娘”,每一個女孩都是跪在兩側的紅臉女童。
正如洛落所言,這些人是故意被拎出來的。
讓他在幻象中也選擇一次,要不要救下這些人。
“莫子占”抿起唇,懷中的玉牌已然碎成了好幾片,顯然剛才的靈力正是從中所出。他不敢放鬆警惕,一邊注視著那兩隻魔物的情況,一邊開始嘗試著解那手上的繩索。
那前去搬救兵的男孩動作還算利索,等莫子占把所有人的繩索都給解開,就扯著一位身形高挑的大叔往這趕來。
不更準確說,是大叔拎著男孩,踩著劍飛來的。
大叔的衣服紋樣頗為眼熟,莫子占想了一下,才發現居然是「躚雲派」的人。按年歲算,甚至可能是「躚雲派」的掌門。
有這樣一位正兒八經的修士到來,很多事就無需“莫子占”接著操心了。
倒是那位修士對他很是感興趣,甚至開口詢問他要不要隨他前往「躚雲派」修行。
“莫子占”搖頭:“我早已與旁人有約,辜負仙長美意了。“
說著,又再度握了握手中碎掉的玉牌。
他沒等那些被就下孩童徹底清醒,眼見著天色不早,趕忙著拜彆,卻也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繞到雜貨鋪處,解釋了好一通,才討著笑把店家的油瓶錢給結。
挨著莫府門檻時,日已西斜。
院子裡的婦人正收拾著手中的布料,從長椅起身打算回房。而在她身側,還多了一位年輕的女子和一位老人,背對著門,在與婦人說話。
無需旁人做介紹,莫子占腦中就已顯現出一個印象。
那女子名為“林芳落”,家中本是開鏢局的,與他們莫家是關係極好世交。數年前林家走鏢時遭到山匪襲擊,家中青壯全都慘遭殺害,被“莫子占”的舅舅所接濟,讓她和自家親爺爺能借宿到莫府中。
聽到門外有動靜,林芳落轉身,瞧見她麵容的一瞬,莫子占一愣。
“莫子占,你就不能安生些麼?”
林芳落的神態與當年的洛落很是相近,模樣更是僅有年歲帶來的些許差異:“東西都不收拾,就隻顧著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星星……你表兄囑托過我,要幫襯著好生照看莫姨和你,你這習慣一天天的不見好,萬一子欽以為我是什麼不守信用之人可怎麼辦……”
她身旁的林爺爺眼見著自家孫女要滔滔不絕起來,連連咳了幾聲,勸道:“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子占好著呢……”
“莫子占”迎上娘親無奈的視線,吐了吐舌頭,辯駁道:“就是就是,我可聽話了,把課業都做完了才出門的。”
不等林芳落再度發作,他湊到婦人跟前,道:“娘親,我今日救了很多人。”
話語間還未褪去稚氣,但話語間那滿滿得意勁,倒是與他和許聽瀾撒嬌時有幾分相像。
語氣聽起來跟沒少添油加醋似的,但說的卻都是沒有半分偽造的實情。
麵前的婦人越聽此事,眉頭就皺得越深,手撫向“莫子占”的頭,擔憂道:“可有哪裡傷著了?”
許是軀體對生母有著本能的依戀,婦人的這一觸碰,並沒有讓莫子占感到太多不適。
他也沒有隱瞞,拉了拉衣領,展露出肩上的紅痕:“被蹭了蹭,但不礙事。”
想了想,翻出碎裂的玉牌,又實誠道:“其實差點就有事了,但先前仙人送與我的玉牌救了我。”
以往學堂的先生總是斥他,說他天天惦記著那位隻存於他口中的“仙人”,說他又沒見過那人的神通,憑什麼斷定那是真的,還每日擠著時間去自己瞎琢磨那些無關功名的雜學,也不嫌累。
“莫子占”總是不經心地笑了笑,答道:“我就覺得他是,那他就是。”
他向來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但他卻總記不得對方的樣貌,定然是有什麼他不清楚的神通。
林芳落聽著他今日的事,早就沒了先前埋怨的心思,收斂了一下表情,提到:“爺爺特地做了你愛吃的甜湯,我去端出來。”
“莫子占”嘴巴塗了蜜糖似的,完全忘了自己今日早晨才說過的話,見一個人就換一道說辭來捧場:“太好了!我最喜歡林爺爺做的小食了,簡直趕得上張老婆婆的手藝了!”
林爺爺被鬨得臉一紅,跟著上前,對林芳落道:“我跟你一塊端,你不知要加多少果仁……”
院中隻餘下了滿是病容的婦人。她臉上笑意清淺,又撫了撫“莫子占”的頭,道:“我們家子占可真厲害。”
“真厲害——”應著他娘親的話末,另一道聲音橫插了進來,“就是你這個小東西,壞了本尊的好事?”
無形的手揪住他的後脖,將他猛地往院門處拽去。
來不及叫喚,極其熟悉的嗓音落到莫子占的耳側,讓他本能地開始發怵,手腳陣陣冰涼,呼吸也隨之停滯:“若不是本尊恰好來此地尋蓮,倒是讓你給逍遙了。”
說罷,幾道飛鳥狀的黑影就從他的身側閃過,竄入了莫府的各處。不過片刻,就有叫喊著“這是什麼!啊——不要過來!”跑了出來的人。
有原本在屋內打掃的下人,也有去端甜湯的林家爺孫。
緊接著,就是一場不容拒絕的屠殺,一場在他麵前上演過無數次的屠殺。
“過剛易折,窮善成……惡。”
莫子占看見,方才還在與他說笑的林爺爺甚至還未能跑出廊道,就摔倒在了地上,被掠過的黑影反複削刮著背上的好肉;
然而他不能動,在魔君的手下,一切的抵抗都如同蚍蜉撼樹。
尤其是對方不再跟他們玩什麼扮演仙門選拔的遊戲時,所謂凡人,不過是他可以隨手捏死的螻蟻。
帝鳩的聲音帶有因興奮而起戰栗:“你看,都怪你,他們全都死了呀。”
他早應明悟,「周公池」幻影中帝鳩,以及「天地骨」前,洛落所說的到底是何含義。
都是因為他,因為他多管閒事,所以家人才會蒙難的。他能救下其他人,可從未想過會因此累及了自己,累及……至親。
他後悔嗎?
他該後悔嗎?
“尊上,此處不能留太久,我瞞不下來。”身後又多了一道聲音。尖澀得令人印象深刻,就算莫子占不去看,也能一下認出,說話的,正是竺以。
她口中的“她”指的正是神女。
神女從未想過驅逐竺以。
可憐無目,看不見竺以現今與魔同道的做派。
“……”帝鳩不滿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竺以,很快臉上又重新掛起了笑意,“那就玩最後一下。”
他對莫子占道:“小東西,臨近的屋舍裡頭還有上百人,還想看這樣的表演嗎?”
“住,住手……”
眼淚不受控製地自眼中流出,濡濕感占據了所有的神經。
他知道,帝鳩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可以答應你住手,”帝鳩“寬宏大量”道,“你看那個老人。”
莫子占並不想看,帝鳩卻一下鉗住他的臉,逼著他望向那已然失了生機的林爺爺,倒在身上,背部微微隆起,形似小山,一隻手壓在身下,像是在捂住些什麼。
“他下麵還護著個人。”
帝鳩的聲音輕緩,不知從何處取來了一柄長劍,帶著讓莫子占驚恐的寒意,緩緩道:
“那這樣,你從那老頭背後往下刺去一劍,刺到底了,要是底下的人沒死,我們就一起離開。”
“不,不要……不要。”
“你沒有選擇。”帝鳩聲下一冷,手一揮,黑影就纏住了莫子占的四肢,操使著他的動作,逼迫他握起麵前的劍,一步步往廊道的方向走去。
“求你了,不要……”
莫子占的哀求聲,唯一能換來的,僅有帝鳩更為放肆的笑意。
他每走一步,仿佛都是這世間在向他強調,無需存善念,否則禍事會來侵。
被操控著的手緊握在劍柄上,莫子占分明能感到自己在顫抖,可目光所及的劍刃卻極為穩當,甚至不會晃出光暈來。
他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這種身軀徹底成為提線木偶的感覺讓他覺得惡心,還是他當真成為了“莫子占”本身,才會覺得自己遭逢的一切是那麼的可憎。
不,不行。
他的心底在呼喊,腦中不斷回旋的,是林爺爺慈愛地教導他寫字的身側,是林芳落守在門前張望表兄何時回來的背影。
雖無血脈親緣,但這些年相處下來,莫子占早就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親爺爺,親姐姐,他怎麼能?怎麼可以?
帝鳩不可能手下留情。
他會讓黑影帶著他的手準確地刺入要害,存不了半分僥幸。
強烈的惡心感傾覆他的全身,自指尖而起,一道虛無的血跡從記憶的裂痕中將他吞沒,他想作嘔,想嘶吼,想扯斷操控了他身軀的連線。
想在無儘的絕望與恐懼中,找回自己的所屬。
尖利的劍刃洞開了老人的腰腹,然而在抵達他身下所護之人的前一刻,他體內無形的繩索終於出現了鬆動,他似乎成功了,拚儘全力,讓刀刃歪到偏離心臟半寸的位置。
因被捂著嘴,林芳落隻能發出嗚咽聲,莫子占的的視線不偏不移地對向下方的林芳落,能清晰地看見,濃厚的憎惡掩埋在了眼淚下。
這副樣子,與「天地骨」前洛落說“當真是巧得讓人惡心”時,如出一轍。
魔君有著諸多折磨人的手段,譬如他方才與莫子占說的,落在林芳落耳中,全都變成了一句:“你往他們身上刺下去,我就放了你。”
比起利劍透骨更為頓痛的,乃是心哀。
握著劍柄的手一鬆,下一刻,痛呼卻是從莫子占自己的口中發出來的。
帝鳩嘴角的笑意往下沉,似乎是對於他的反抗很是不滿。“咯啦”的一下骨裂脆響,莫子占原本握著劍柄的手忽的齊齊向一個詭異的方向折去,抽扯著他腕上的經脈,讓他疼得雙目發黑。
“啊——”
“真掃興。”帝鳩打了個嗬欠,聲音裡頗為不滿。
除了這三個字,莫子占,手完全被扭曲成一個詭異的樣子,裡頭的筋骨儘數錯位,又更像是被什麼重物給碾過,讓他神智破碎成零星。
水流浸染了他的長發,耳內滲滿了水,模糊了往下落去的淚痕界限。
雙手被硬生生折斷的痛苦還刻印在他的意識深處,但與之割裂的,此刻他能感受到手心還有陣陣暖意。
微弱,但不容忽視。
是十七……
十七在不斷嘗試告訴他,他已然從過往的苦痛中脫離了,他不用獨自麵對深淵。
莫子占很想回應十七的這份心意,很想告訴它,自己沒有事。
然而就像所有的心念都被消耗殆儘,他喘息許久,卻依然無法從這業火中脫離,唯有手中掐著的一張幾欲消失的「清心令」,強行讓他避免在混亂間亂了靈法。
這是他陷入回憶前勉強催發的。
“嘖,真麻煩。”
洛落很是厭煩地看向那張壞了她事的「清心令」。
“本不想說的,”洛落蹲下身,與莫子占對視。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明顯的嘲弄意味:“莫子占,你有沒有想過……”
“殘生種這玩意,其實就是帝鳩隨口編撰出來的。”
一聲落下,如石落靜潭,掀起陣陣漣漪。
從前莫子占一直在問,為什麼他不能僅僅是“莫子占”。
這樣的他就可以守得堂堂正正身,不摻雜著任意一絲彆的汙穢,名正言順地一直待在許聽瀾身邊。
不用因可能被驅逐、誅殺而擔驚受怕,不用每日浸在違背師尊教誨的痛苦中;不用日複一日地矛盾自身;不用時常暗自羨慕宗門裡的其他弟子,羨慕那幾位能持得心正喚代舟為“師尊”的仙君。
莫子占也好希望自己能坦然地與許聽瀾說一句:“弟子對師尊從無欺瞞。”
可現在……
他卻開始有些不敢承認自己就是“莫子占”了。
“不……不可能。 ”
話雖如此,但原本一些模糊的猜想,卻已然在此刻被證實。
擁有三百年的修為境界,神乎其神的仙尊,理應能一眼識破“殘生種”這等低劣的偽裝。
更何況他還每日待在仙尊的身側,向這位仙尊洞開過自己的神魂深處,怎可能不被察覺出奪舍的痕跡?
星玄仙尊……又不是好糊弄的傻子。
除非……殘生種本就如仙門所說的那樣:
不過是一群“因淒慘際遇而不甚魔氣入體”的可憐孤子罷了。
於帝鳩而言,要騙過一眾修者很難,但要欺瞞與控製未經世事的孩童,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