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虛(1) 是那樣討厭,從名……(2 / 2)

食無味 風棘 3706 字 10個月前

仙人帶走靈童,畢竟乾涉凡人的親緣,總要留足補償,斷了他們的心思。寧賜為父母求了平安康健;徐耐無親無故,討了一隻燒雞,連小骨頭的油漬都嘬得精光,末了還嗦了幾遍指縫。

接引仙人笑道:“慢些吃,沒人同你搶。你天分不錯,早日築基,便不會餓著了。”

徐耐摸摸肚子:“怎麼不會餓著?”

“修士汲取天地之靈,涵養精純之氣,不食常食,以防濁氣入體。若耽於口腹之欲,還會壞了道行,往後你會知道的。”

寧賜沒餓過肚子,聽不懂他們聊的話,草稈嚼著沒滋味,睡熟了。

建興三年,人間的饑荒鬨到了頭,上界修士已為二十年後開啟的秘境奔走籌謀。阿虛秘境五百年一開,內中珍奇無數,其中至寶喚作阿虛天鏡。天鏡洞照三千世,滅卻五蘊魔。各派修士廣召生徒,苦尋無垢道體,便是為了占得先機。秘境直探人心幽微處,由其魔念生出萬千世界。心誌不定者入內探察,多是一步踏錯、百身莫贖,在萬千世界中受儘折磨,魂飛魄散都是好的。心境澄明的靈童,自來比旁人多一份福運。

一個人的福運叫福運,這麼多人縮到宗派底下,每一個都變得很矮。一群人的福運,叫香火,總之不是自己的。

接引修士是崆峒派弟子,名叫陸朗。用寧賜的話說,這一個最有仙人樣。要是徐耐有挑挑揀揀的機會,她也這麼選,因為這修士天真。一修士兩小童攜著燒雞味,稍作休整,同崆峒派門人彙合。寧賜眼皮耷拉,渾似沒睡醒。徐耐瘦得脫相,規整地穿上弟子服,像個隻有肚子鼓凸的小稻草人。旁邊有幾個其他門派的修士投來一瞥,眼珠子半天移不開,暗自嘀咕崆峒派走的是哪門子狗屎運。至於同他們一道的小孩子,隻覺得徐耐生著怪相,看一看,眨一眨,再看一看。

徐耐正打算縮後頭去,就被寧賜拽到一個女修士跟前。他嘴甜,說動她給徐耐盤起道士頭。徐耐年紀小,午達更合適,但肚子管不好,沒有管頭發的道理。一把黃發被陸朗用滌塵術梳洗過,乾淨便好,她沒想再去打理,誰料竟有個狗拿耗子的。修士束發隻需打個手訣,發帶纏起一縷風、一刹那,她像被搧了臉,隻將眼一低。

那陣風忽然鼓蕩起來,晴空撥開一線,紫雲奔湧,清香環旋,令人靈台清淨。飛舟出雲,猶鯤鵬蔽天,著地時似卷葉一片,悄無聲息。不知修士如何作法,一群人浩浩蕩蕩登舟,街上行人舉止如常,渾然不覺。陸朗掌心平攤,掌上卷軸飛至半空展開,舟上多一個孩童,卷軸便閃爍一記。徐耐綴在末尾端詳著,踏上甲板時一頓,才把腳慢慢落下。

飛舟形如巨雁,艙裡寬敞,坐百來人綽綽有餘。前頭是甲板,天光明晃晃流瀉,五色斑駁。兩舷之外雲海聚散,紅日觸手可及。小孩擁過來看來看去,鬨忙一陣,進艙去了。甲板上留著幾名修士掌舵,偶爾聊幾句。

“這次下界收徒真是少有的陣仗,連雲舟也派來了。”

“是念真君的意思。今歲入門的弟子是我派一大機緣,再慎重也不為過。”

“也不知是哪位弟子……”

“少猜、少想、少問。與其瞎琢磨,不如為年末大比多下苦功。”

他們不再閒談,徐耐收起心思,待在左舷望縮小的山水。寧賜把手探出舷外,碰到一層屏障,兩指一捏,舟上響起清脆鳥鳴。他連捏數下,招來一行雲雁,見他無翅無喙,略略停棲又飛走。這徐耐終於扭過頭,寧賜沒鳥可逗,也過來往下張看。

徐耐當然沒理他,抬手貼住屏障。雲舟方才飛越龍庭,琉璃瓦、玉皇頂形同草芥,才指縫大;那一塊夾雜裂紋的黃斑,也許是皸裂的河床,也許是不孕的荒土,不比螺紋更清楚,從今往後,同她再無乾係,閒來覆手,諸事無痕,隻要站得夠高。

夜色漫決,凡間的天漸漸暗了。

上界的天呢,單論修士頂上的這一片,多數時候是月白,清心寡欲裡添一點炤炤玄光;等這些弟子踏上問心路,敲開登仙的半扇門,又增一筆吉祥的虹彩。那束光照著徐耐,直到她登臨山巔。

火光將徐耐的臉襯出半分血色,她撕下一小塊燒雞皮,仔仔細細嚼著,突然又說:“我吃過人,真的,不是嚇唬你。”

寧賜之前遭人暗算,昏昏沉沉地烘火。他比當年少幾分精致氣,朗暢玉立,身軀堅實漂亮,說的話照舊討人嫌:“真吃過?你在問心路,不曾……”

“親者以其死成我生,記恩而活,不負朝夕,往日種種便成不了我的心魔。”

“……你這人。”寧賜輕輕哂笑,“真狠。那你瞧見了什麼?”

他總這麼問她,總是顯得不在乎她回不回答。

問心路,叩我心,釋我執。徐耐仿佛本該無所執著。但她討厭寧賜,又該是一種執著。因為是那樣討厭,從名字討厭到每根頭發絲上。

“我看見我抱著一麵鏡子,鏡子裡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