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攙持著走在崎嶇的山道上。夜間的山林裡很靜,靜的足以聽見二人呼吸的微顫。沒有言語,沒有交彙,兩個人僅憑貼近的身體感知著彼此的氣息,仿佛一個鬆了臂膀,另一個就會消失於太虛之中,再覓不到蹤跡。遠遠望著,一個白衣紅裳,一個深衣裘帽,哪怕身後荒煙蔓草,歪斜一片,依舊美得如同一幅水墨丹青。好像隻是那麼一個不留神,兩個人就會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玉老田荒。
“追命,我問你,若我當真這麼殘了,卻又找不到姑娘願意照料相攜,那該如何是好?”
“你是說讓我照顧你?你這人健全的時候尚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現下殘了,倘是誰答應照顧你,一定虧大了。”
“喂!我有沒有你說的這麼差啊!我也是有雄心有抱負的!”那人一急,抽出右手狠狠在左肩錘了兩拳。
而追命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話語,兀自往下續道:“不過,他們常說我這人腦子不靈光,偏偏願做虧本的買賣……”抬眼看看身旁啞然的人,原本熾烈的眸子此時如弱水般澄澈,撩不起一絲波瀾。“你剛才說,你有雄心有抱負,怎樣,不妨說與我聽聽?”
“嗬,其實也沒有雄心抱負可言,說來三爺莫笑。從小到大,我隻盼得一知心人。遲暮山、兩三煙樹,與其歸去,執手偕□□千年一醉。”
“說得好。”追命垂首,少年時的豪言壯語如今浸入腦海,想想轉眼間物是人非,不禁唏噓歎惋,“以前我也期望,得以年年歲歲,舊蕊重開,故人常在。不過世事無常,哪是我們自己便能做得了主的。儘付空談罷了。”再抬頭,驀然發覺——此去經年,已教他輸了心比天高,徒剩一身清傲,獨獨換得妥協二字,卻也不知值與不值,便默不作聲了。
待二人回到官道,那人的眼神已逐漸有些渙散了。依稀間,看著腳下的路,忽然念及這段路似曾相識。十幾年,夢裡,他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年——從黃發垂髫的愣頭小子,到鮮衣怒馬的俊朗青年。他始終記得,夢裡,他在尋一個人。那人綽約地背影就在身前,仿若一伸手就能探到。可一伸手,那人又跑到了前頭,想抓,卻怎也抓不到。就這樣,一抓一逃,他懵懵懂懂的追著那個人走了十幾年。可二人間,依舊咫尺天涯。失意,頹唐,看不到前路。他覺得這夢像極了自己的人生。無意間彆過頭,微風拂過,吹起追命鬢邊的幾縷碎發。婀娜清輝,目光不經意間流瀉到他微側的臉。雙眼淺笑,唇角上挑,脖頸間勾勒出的一條優美弧線。肩廣而單薄,身細而□□,卻從來不彎曲絲毫,不折辱半分。沒有偏見,沒有世俗,沒有束縛,乾淨單純的像個新生孩子。他知道,這就是他想要的。
“我想,我抓到你了……”
“嗯?你說什麼?”追命聽他喃呢而語,以為他傷口痛的緊,下意識夾緊了腰間的手臂。
“十幾年,夢裡、人世,我終是抓到你了。”細弱的言語中竟是那般得意的不可一世。
“抓到?抓到什麼?凶手?”
那人微微搖首,努力牽拉起嘴角扯出疲憊的笑,耷拉的腦袋輕輕抵上了追命的耳畔。
此情此景,讓他恍然記起耳鬢廝磨一詞。以前他不懂,現在他不明,但他從未料及——將來,這個詞,竟是如此令他刻骨銘心。
那個夢,不會再有。
東方既白,二人方回到錢莊。追命把他交與趙傳安頓,又親自去喚了郎中來與他診治。說來倒是幸運,那器物正好傷到他膝下三分處,若是再差一分,拖了這麼久,定會落下殘疾。
“搞了半天原來凶器是銅錢。”那人拾起打傷他腿骨的器物遞與追命。
“是啊,難怪長不及半寸,厚不到一厘。”追命雙眉緊蹙,這銅錢與屍體傷口的大小恰恰相符。
“銅錢?可否與我看看?”追命聞言,拇指一彈,銅板墜入趙傳懷裡。趙傳拿著反複摩挲,才開口道:“難怪……若是銅錢事情便清楚了,這件案子是彙泉行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