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傻哥,這錢莊難得修上一修,你本該找人擇個吉辰趕快把那些新家什迎回來。現在眼見著晌午要到了,半個影都沒看到。你還左一句再等等罷,右一句再等等罷。兄弟我拖著傷腿可是等不起。你願意在這裡傻等便等著,我回裡屋歇著去。”李壞聽不得他的嘮叨,一揚手,搖頭晃腦的拖遝著傷腿就往回走。剛磨蹭兩步,卻聽門外敲打聲、馬蹄聲、腳步聲、吵鬨聲紛至踏來,眾人皆停下手頭的活計,朝遠處探去。
“這便到了,這便到了。”趙傳心頭一喜,三步作兩步跑出門外燃了兩處炮仗。又轉去招呼那些送東西過來的雜役,忙前忙後滿麵紅光精神抖擻,全無前幾日的陰鬱氣結。李壞拿他無法,對其他人簡單吩咐了幾句,亦跑出去接應他。
且說這邊廂追命一路尋著送家什的隊伍而來,沒料到這夥人竟正正停在錢莊門口,錢莊前前後後忙碌的人兒簡直要踏破門檻,桌案、椅凳、箱櫃、奩龕……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亂哄哄擠滿了莊內前院。本覺得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多出這路人實在蹊蹺,現下倒像是放寬了心一般,大聲喊了句“李壞”,使勁朝他揮著手臂。
李壞直起身,見那白裳黑發清秀俊朗的人遠遠望著自己,又驚又詫,一時間沒來由的心悸。不管不顧的丟下身後事務,迎他而去。
“今日錢莊好生喜慶,我這一路過來還教是誰家娶親呢。做什麼這樣大操大辦的?”
“唉,修葺事也。三爺不知啊,這個錢莊盤過來時東西已是古舊的很,破磚破瓦的,勉強用了這些年,早就支持不住了。這幾日又出了事,夥計都埋怨陰氣太重,也就想出這個法子,一來把那些老古董趕快換了,省得見了眼煩;二來是衝衝喜,去去先前的晦氣。”說著,一把扳過他的肩膀,柔聲道,“怎的就跑來了,不知會我一聲?走,我帶你去裡麵看看。”
追命揉揉鼻子,展眉笑了,任憑他拉著自己往門內走去。
兩人說笑著方過前院,一衣衫鮮亮方頭大耳之人迎麵走來。雖是油頭粉麵,但腳步沉穩,吐息勻稱,一看便是練家子,眉目間竟還與李壞有幾分相似。追命來回端詳著,心生好奇,終是忍不住拉了他的衣袖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李壞嗬嗬一笑,衝那人擺擺手,引追命到那人身前,朗聲說道:“大哥,這位是追命追三爺。我先前與你提過。”又暗自捏了捏追命的左手,見他白了自己一眼,竊笑道,“這是我大哥,李純。”
“原是六扇門的追三爺,久聞大名,今日得見,實乃幸會。”李純一駭,收了折扇躬身要拜,卻突然捂住後腰“哎喲”的喚了一聲。
“什麼三爺不三爺的,叫我追命就好。怎的受傷了?
李純聞之臉色驟然一白,抬頭見李壞,亦是渾身肅然,額頭隱隱冒汗,交口喏聲回道:“我……我今日好信兒,偏來這裡幫忙,沒想到那些家什這般沉重,一不小心閃了腰。不妨事不妨事。”
“這樣啊。”追命施然笑笑,回身拍了拍李壞胸口,“送你大哥去裡屋歇息罷。我自己隨處看看便好。”再一轉眼就溜了個無影無蹤。剩李壞李純二人在那裡大眼瞪小眼,不置可否。
追命獨自跑到正堂去尋趙傳,本是想托他打聽一下那五萬兩黃金的去處,可等了半晌仍不見人影。他素來閒不住,最後索性幫那些仆役夥計一道忙活了起來。
“喔!這個櫃子真是沉得緊。難怪你們搬起來這麼費力。”
旁邊的夥計抹了兩下額角,眼角偷偷瞄著追命,似埋怨道:“都說不讓三爺您插手了您偏不聽。這些都是我們下人做的活計,您是貴人,做這些是臟了您的手,倘是掌櫃的撞見了也定要責罰我們,怎麼使得!這些東西一應是紅木雕的,裡裡外外實成的很,掌櫃的說禁用,自是輕不了。您且去一旁喝口茶,待會兒掌櫃的就到。”說完,朝追命一作揖又急忙紮入了人堆兒裡。
追命見這些人是存心攆他,自己亦不願與他們平添些麻煩,乾脆一屁股坐在紅木椅凳上,雙手敲打著雕花扶手,喉嚨裡咕嚕咕嚕哼起慣唱的調子。方敲兩下,便驚覺事情不對——不似一般木頭的低沉聲響,如今座下的椅凳聲響甚是空洞,想來內部非實。更彎下腰去湊近了再聽,卻又覺那椅凳不是空心而是置了旁的東西於其中,或驚或奇,這才明了為何這些家什皆如此沉重,難免愣愣發傻。
“嘿,想什麼呢?這麼出神……”追命隨口“嗯”了一聲,渾身一激靈,李壞晶亮的眸子和一深一淺的酒窩映入眼瞼。
“沒,沒什麼……”麵上微窘,右手不自然的撓了撓耳後,卻換得李壞長笑不止。
“喂!要不要笑得這麼誇張!”追命兩頰一鼓,一抹明麗直接紅透耳根。
“你一次,我一次。咱們算是扯平了。”原是他還惦念著上元時的舊事。
“切,那麼久遠的事你都記得。真是小心眼。”都道自己生了個孩子脾性,怎麼這個人也和自己一樣。當真冤家路窄。嘟囔著嘴道,“對了,說正事,其實我過來這裡亦是有事相求。”複抬眼看他點點頭裝模作樣的咕噥著“好說好說”,便像得了應允似的將事情倒豆子一般一股腦的說了個透,“其實一直沒與你提過,我被調職是因北定王趙璟一案。當時我奉命徹查此事,愣是花了半年時間才拿到證據,便一時沉不住氣急於和他對簿公堂,可沒想到卻被他反將一軍,落得今天這步田地。如今又鬨出了趙璟五萬兩黃金被劫一案,我終是忍不住想要自己去探個究竟。但此一時彼一時啊,身份天差地彆,亦有彆人的耳目盯著,出門與旁人打交道多有不便。所以也就想從你們這裡尋些門路,幫我探探那五萬兩黃金到底去了哪裡。”
李壞舒心的看著他,陰晴的光影在追命的臉上變換著,或狡黠或氣憤,單純喜善,分明還是個孩子,心道:他果真是個與眾不同的,拱手一本正經道:“小人領命。”未及追命作何反應便嬉皮笑臉的離開了。
追命左右無事,抬頭已見日頭偏西,想也是該走了。起身與仆役夥計打了兩句哈哈便徑自出了門去。怎想剛走幾步,就見有雜役二人抬一壁龕踉蹌而行,匆忙間一器物自龕底滑落,然二人渾然未覺。追命眼尖,喚了幾聲見沒有回應,隻得轉身拾起那器物——紅土塑模,一分兩式,竟是鑄金錢範。定睛再看,那範模底部正有篆體“北定”二字,一筆一劃刻的分明,教人不容置喙。更霍然憶起李純的腰傷不偏不倚恰在腰眼處。思來想去,臉上耀著的不管經曆什麼樣的苦難也未曾改變過的的明亮色澤,終是黯淡下來,說不清道不明,隻教是有種噬骨鑽心的愁緒。
他倏忽覺得有什麼撕裂了空氣中的薄霧,讓一切變得鮮血淋漓起來。無法相信,必須相信,卻又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兩股力量就這樣叫囂著、拉扯著,活活將他撕裂。任穀血的話猶在耳畔,真真假假,他哪能看得清楚,心裡難免不是滋味。這樣想著,不覺笑出聲來。那聲音清清冷冷,孤孤寂寂。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吟罷又笑,笑罷仍吟。直至口舌麻木幾乎再吐不出聲來,他終是挪動步子,和往日裡一樣大踏步的走在汴京喧鬨的街上。他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有些事情就要發生了,而且是他們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事情。他追命,無論如何,自要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