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追命第一次發覺,人生於世,能丟開世俗,摒棄恩怨,忘掉是非,不理對錯,真真正正的醉上一場,當真困難的緊。夜裡涼風絲絲浸入心肺,冷酒一杯杯的下肚,卻是愈發清醒。想記住的,模糊不清,想忘記的,真切分明。
本是千鍾難醉,隻願此生不醒。
已是——至極。
一個人在路上渾渾噩噩的邊飲邊行,喝過酒肆,喝過禦街,喝過鼓樓,喝過白虎橋,喝過百花苑,這才記起自己當回去了,又邁開步子循著燈火往神侯府走去。
入了門,早是身體打晃,步履蹣跚,滿頭煙霞烈火。置酒壇於庭中石案,踉蹌的坐上青石椅凳,思量許久,這才記起拍開壇口封泥。清亮的酒水入眼,一波波的漾開,追命沒來由的怔住。錯教雙鬢受東風,人生何事緇塵老。恍然記起年少時聽過的彈詞,此時此刻,卻像入了魔道一樣,腐了心,奪了魂,蝕了骨,模糊了血肉,直教人遍體鱗傷。醉吟繁星,當歌月下,相攜古道,傴僂天涯……一出出,一幕幕,一時間皆好似前塵舊夢,談笑風生中都成了過往,便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到連心肝脾肺都沒有一絲生氣,一發的全都醉了。
就是這樣不著邊際的念著,喉嚨裡發出幾聲喑啞,便是笑出聲來了罷。此生誰料,都道現世苦楚,多的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他從前不信,如今卻是信了,隻剩得夜夜除非,短夢難尋。其實,有些事情他並非不懂,而是不曾亦不願去想罷了。人生於世,終究是難得糊塗。
真道天意弄人。
追命思量著,若這樣一直喝下去,醉死在一瀉清波中也好。最差好歹能留下個酒仙的諢號供後人調笑。可那喝慣的女兒紅卻變了味道,辛辣酸澀,教人無法入喉。思來想去,隻得用手沾了酒水在石桌上胡亂塗抹。橫豎撇那,良久,才默然發覺,淺淺深深,或濃或淡,字裡行間隻有李壞二字。心下一顫,仿若被什麼毒物咬到似的,抬手傾一盞冷酒,湮沒了桌上的囈語。
確是當醒醒了。
回身抓起枯敗的竹竿,淩亂而舞。
……
聽江湖、夜雨十年燈,孤影尚中州。
對荒涼茂苑,吟情渺渺,心事悠悠。
見說寒梅猶在,無處認西樓。
招取樓邊月,同載扁舟。
明日琴書何處,正風前墮葉,草外閒鷗。
甚消磨不儘,惟有古今愁。
總休問、西湖南浦,漸春來、煙水入天流。
清遊好,醉招黃鶴,一嘯清秋。
……
舞罷醉影,酒醒七分,忽聞零星鳴掌。
“師弟的身法當真如潑墨山水,點染雲煙。”
追命心頭一驚,悄然回首,冷月流光處是單薄傲然的身影。說不出的清冷味道,混著淚竹特有的氣息,彙成無人能懂的馨香。
“大師兄……”低頭喃喃喚了句,轉身要走。
無情見追命有意躲閃他,無可奈何的笑了,淡淡問了句:“追命,什麼時候你我之間變得如此生分,連一句話都說不得了?”亦不再說話。
追命聽他言語間甚是落寞,胸口一緊,佇了足,尷尬回道:“師兄說的是哪門子的話……”重又低頭目光不自覺得溜向彆處。
“你有心事。”
“沒有。”
“你在騙你自己。”
“沒有。”
“你總是這般嘴硬。”
“沒有。”方說完自己卻先笑了,笑自己掙紮在這隻言片語之間,到底有何意義,又趕忙道,“大師兄還是彆問了。我是庸人自擾,你聽了是徒增煩惱。我若是說與你聽,也恁地不近人情了些。不提也罷。這夜裡涼的很,我還是先送你回房去罷。”言訖,回身去推輪椅,卻被無情落指扣住了手腕。
“追命,你是在逃。”無情驀然抬起頭,怔怔對上追命明悟世情的雙眼,竟發覺他的眼中有什麼斂下去,再斂下去,彙成一股無人能懂的寂寥。他感覺得到追命在顫抖,感覺得到他的氣力在被一絲一絲的抽乾,才發覺自己對於他,素來嚴厲了些,不由得歉然。
“當真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兄。”追命頹然向後踉蹌幾步,彆過頭勉強笑道,“你說當一個捕快有什麼好,每天一睜眼就要麵對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再一個不留神,丟了烏紗,掉了腦袋,脖子上碗口大的疤。我直想丟下這些爛攤子走個乾淨,去做小販,去做農夫,去做最平凡的那種人。我真的累了……”說到後來,竟漸漸沒了聲息,徒剩滿園寥落。
無情闔起折扇,靜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追命,這個走字無從說起。你大抵隻是有了顧忌,抑或是,有了牽掛……”複抬起頭,拍打著他的手背,笑道,“我們師兄弟間好久沒有這樣談天了。今晚,難得陪你喝酒。”語罷,伸手去探石桌上的酒盞。
“大師兄,好端端的喝什麼酒。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豈是你碰得的,總歸是身體要緊些。”追命一急,半掩上身,將桌上的酒壇酒盞捂得嚴嚴實實,又回過頭對無情打趣道,“你說得對,酒讓人愁。什麼共君一醉解千愁,什麼舉杯消愁愁更愁,都是假的!酒在肚子裡,事在心裡,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裡去。那愁不多也不少,全在這裡。”追命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仿佛那裡沒著沒落的,一片空白。
無情緘默而聞,不覺渾身愀然。抬指沾著杯中酒水,一字一劃於桌上寫道“秋心”二字,惶惶而語:“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世上本無愁緒,世人又何必給自己套上些堂而皇之的鐐銬,徒增煩惱。人道不常而天道恒在,孜孜以求,輪回往複,皆不過一瞬躑躅。追命,一個愁字可是太重了些,你哪裡當得起。”
追命拾壇獨悶一口,蹙眉苦笑道:“大師兄,咱們做捕快的,職責就是查明真相,還世間一個清明。可是這次,為什麼我越接近真相,就會越發覺得胸口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塊?之前你不讓我查,我還和你置氣,現在才發現,我分明是在畫地為牢。那時我隻顧著一門心思往前衝,真是傻的透頂。”遂仰頭又浮一大白。
無情淺笑,怕他胡喝海灌傷了自己的身子,拂袖扣住了酒壇。從頭至尾,終是瞞他不住:“追命,須知你不傻,隻是不明了,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相,你不需要費儘力氣去找尋。我們終不能改變這個世道,為何不忘了那些個無可奈何?你是聰明的,唯獨不曉得體恤自己。”
“一個忘字說來輕巧,做起來談何容易。師兄莫說我,換做你,你可能放下?”
無情被追命問得一怔,搖了搖頭,唇角平添幾縷戚清:“追命,事到如今,縱使我想放下,天下可又允許我放手而去?你該曉得的,選擇了這條路便容不得你要回頭。師兄弟十數載,我隻是不願見你如我這般作繭自縛。有時候,能拋下的便拋下罷,但該抓住的,彆放手,否則後悔時想再活一遭,再盼一次緣分,又要等多少個劫數輪回。以前的追命可是不識愁苦的,旁人羨煞,如今你又何苦給自己安一個天大的幌子來騙自己。”
“嗬,師兄說的是。近日我也常思量,以前那個頂天立地的追命去哪裡了?那個問心無愧的追命又去哪裡了?其實我一直在我這裡,哪裡都沒去,隻是我遇到些事情想不通罷了。我自詡閱人無數,心明眼亮,如今終是被人算計了去,做了些糊裡糊塗的事。枉我還推心置腹、直教死生,當真不值,不值……”腦袋鬱鬱的晃了晃,後背抵上冰涼的石凳。任那徹骨的冰涼沿著脊背遊走全身,涼透指尖。
“其實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對得起天下,而是不要對不起自己的心。你隻問自己所行之事值不值得,可又曾想過自己願不願意。你既是心甘情願的,那值與不值又從何說起?”都道無情,豈曰當真無情。“說到底,人生終是虛幻一場。你所爭持的終究會成為過往。你若以為那是真的,你就會痛苦;若你知道那不過是浮世虛與,你就能解脫。追命,如果你不敢麵對你自己的心,你將會一直孤寂著,永遠找不到能依托的東西,除非你放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