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無夜抱著裝滿蔬菜的籃子站在廚房門邊,收斂了笑容的美麗臉龐,映著如雪長發,霎時間折射開了一種不容抗拒的冰冷氣質。
“媽媽!”小月人不滿地皺起了眉。但,收到母親平靜投來的視線,他終於還是低下了頭,幾不可察地“切”了一聲。
霜無夜把蔬菜放到桌子上,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厚紙,走近窗前嫻熟地糊上了窗戶的破洞。完成這一切後,她頓了頓,掏出自己的手帕在小月人麵前蹲了下來。
“月人,你是梅農維拉的兒子,不應該把自己天賦的能力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小月人不說話。
霜無夜凝視著兒子眼中不馴的火焰顏色,良久,良久,終於輕歎一聲,抬手用手帕輕輕拭去他臉上的鮮血,站起身剛要離開,就感到衣角被一隻小手扯住了。
“媽媽真的一點都不介意麼?”一片寂靜中,小月人頓了頓,低聲道:“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被那些人欺負……我不能容忍他們對媽媽的侮辱!”
“至少在今天,我一點都不介意。”
平靜卻堅定的聲音,輕輕打斷了他。
霜無夜沒有回頭,隻語聲安然:“今天是除夕啊,是隻應該感受幸福的日子。月人,除夕是很重要的,每一次新年的鐘聲都在提醒我,即使作為擁有漫長生命的龍,能與重要的人一起渡過的時間也非常有限。每一天,隻要還與他們在一起,我就覺得今天非常有意義。至於其他人怎麼看我,怎麼對待我,那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對媽媽我來說,唯一重要的,就隻有……”
盤起在鬢邊的雪發微微一晃,她微笑側目,目光如水。
“……月人和爸爸而已。”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驚動了母子的視線。霜無夜的眼睛頓時微微亮了一點,匆匆繞過桌子打開了門。
夾雜著飛雪的冷風,嘩然湧入。
立即,霜無夜的表情因驚訝而滯住了。小月人見狀馬上跳過桌子擋在了媽媽前麵,滿懷警惕的表情在看清來人的一瞬迅速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厭惡。他抬起下巴雙臂環胸,冷笑道:“誰給你們膽子又跑回來了?”
門外瑟瑟發抖的小兄弟倆麵麵相覷,過了好幾秒,尷尬的沉默終於被門邊一個低沉的嗓音打破了。
“你們兩個,快道歉。”
聽到這個聲音,小月人霍然回頭脫口而出:“是你?”
“什麼‘是你是我’,我是你爸,混蛋。”
一道高大的身影踩著綿延飛雪走出門燈的陰影,站在了不知所措的兄弟倆身後。
一頂寬簷昵帽低低壓落,遮住了男人的臉,隻露出了下巴上顯得冷酷的堅毅線條。被這個男人的氣勢所迫,剛剛砸破小屋窗戶的兄弟倆忙不迭地低下頭,惶恐地說:“對不起,我們以後絕對不會再做這種過分的事情了!”
看著兩個人逃跑似的消失在大雪之後,寬帽男人低低哼了一聲,摘下帽子走進家門,和斬月人——長大後的斬月人,四目相對。
……老爸。
透明的少年不自覺收緊了手指。
不遠處,正將帽子與外套遞給妻子的男人身量很高,肩膀寬闊,下頷的線條如大理石一般讓人印象深刻。濃密的彎綣黑發略顯淩亂地散落在他肩頭,五官輪廓堅定,尤其是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如同隱藏著翻滾的熔岩般火光隱然,傳遞著果敢、淩厲,乃至無情的印象。
隻有在追隨著霜無夜的背影時,才會露出淡淡柔光的眼睛。
這是真正的龍界戰神——聆藍·梅農維拉。
讓人敬畏、讓人仰望、讓人恐懼、讓人無法親近的,烈焰般狂暴又冷酷的男人……不是斬月人熟悉的某個大叔:將夾雜灰白的綣發隨便束起,帶著和善寬容的笑容與鬼刹下棋喝茶悠閒度日,隻有在提到通心粉時才會表露出罕見的固執。
這是讓斬月人無法明白的變化。也許,是永遠不能明白的。
那隻屬於父親自己的,悲傷、仇恨、瘋狂、掙紮與釋然。
他注視著那與小月人大眼瞪小眼、一臉“超級不能適應你的存在”的聆藍,又看向重新抱起蔬菜籃、用明亮帶笑的聲音宣布今晚主食是通心粉的霜無夜,良久,良久,終於輕哼一聲垂下了目光。
透明的黑發,遮住了唇邊一掠而過的弧度。
這樣罕見的,淡淡溫柔。
等到反應遲鈍的炎烙瞳童鞋終於得到冥櫻飛的啟發,讓幾團小火焰旋轉在頭頂蒸發將落的雨水時,雨勢已經明顯變小了。
“我說啊,小飛飛……”他托腮坐在斬月人麵前,有些拿不準地說:“我覺得月人剛才笑了一下耶,這次也是我看錯了嗎?”
沒有回答。
“小飛飛?”炎烙瞳把一縷半乾不濕的紅發撥開,漫不經心側了側目。
冥櫻飛依然凝視著遠方的森林,紋繡墨色煙雲的雪白法師袍未染粒塵,黑發纖柔灑落肩頭,優美的背影連炎烙瞳都看得有些怔住了。半晌,他才疑惑地偏了下頭,奇道:“你從剛才開始就很奇怪啊,有什麼事嗎?”
淅淅瀝瀝的雨簾模糊了白袍少年的背影,連他隔雨傳來的聲音,也染上了幾分平時不存在的陰鬱。
“我身上已經不存在‘焰囚’術了,烙瞳。”他平靜地說,“換言之,我要走了。”
炎烙瞳驚訝之下立即直起了上半身:“你不是月人的好朋友嗎?”
即使隻看背影,也能了解到冥櫻飛額角輕跳的不爽心情——“早就告訴你不是那樣了。”頓了頓,他的聲調沉了一點:“那個偷了你的X、臉上有燒傷的家夥,應該是我的熟人才對。無論如何,我都要阻止他渡海回到薩韋裡奧大陸。”
“不是我的X,是冥水帝國波塞冬拍賣行的X……哎呀不提這個了!”炎烙瞳拍著身上根本拍不掉的泥水走過來,理所當然地“啪”一聲把爪子按在了冥櫻飛肩上。
“!!!”
冥櫻飛緩緩回頭,瞥了一眼肩膀上突然多出來的臟手印,清俊眉心頓有了微微的褶皺:“你——”
後麵的話,終於還是因為身後紅發男那明朗的笑容而停在了唇邊。看著冥櫻飛表情僵硬的樣子,炎烙瞳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道:“看來月人的麻煩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啊……不過,這也沒有辦法啦,既然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還是快點去吧,”金紅色的眸子微微一彎,笑意明燦,“安卡琉親王……殿下。”
冥櫻飛微震抬頭:“你怎麼會知道——”
“你主修的是不能見容於曼索斯諾大陸的暗係法術,你的死靈有著彼岸大陸魔族人的特殊麵孔,你法杖尖端的魔法晶石‘夜梟之瞳’隻在薩韋裡奧大陸出產,你的眼睛顏色就更不用說了……但是,你的長相和典型的薩韋裡奧大陸人一點都不像,假如書本上的知識沒有錯,那麼在那片大陸上,能擁有近似於神祗的英俊容貌、又有著像你這樣見識風度的人,就隻有波茨坦丁王朝的三皇子——安卡琉親王……”炎烙瞳頓了頓,用一種像在卷著舌頭發音的語言說了一個名字,“……就隻有你了吧,小飛飛~順便說一句,我完全不懂魔族語言啦,你的本名隻是我被老姐逼著死記硬背下來的。”說到姐姐,他忍不住吐了吐舌頭,露出了一種含帶畏懼的表情。
冥櫻飛盯著麵前這個說話沒完、表情幼稚、舉止白癡、神經大條的紅發男,似想在他身上看出更多高深莫測的內容來,然後再用這些內容去解釋他剛才那一席話裡展現出的非同尋常的觀察力、分析力,和寬博得嚇人的知識麵。
然而,這個家夥無論怎麼看……
被他的視線冷冷打量,炎烙瞳“嘿嘿”笑了一下。立即,冥櫻飛額角抽搐著收回了目光——
……果然都隻是個白癡的話癆而已!
他“啪”一聲拍開白癡話癆的黑爪子,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我去見老熟人了,這裡交給你。如果梅農維拉那個家夥醒了,轉告他一句……”
白衣黑發的背影略略一頓,清和嗓音淡淡飄來。
“……早點找到寂殺去陪她看雪吧,薩韋裡奧大陸的事情,不勞動他的大駕了。”
——來到人界後,我漸漸明白了,我心中真正渴望著的身影。
——從這個角度而言,要感謝你啊……斬月人·梅農維拉。
時斷時續的雨絲裡氤氳著清冽的寒意,浸透了他逐漸變小的背影。他踏著滿浸雨水的無垠灰燼平靜而前,頭頂,烏雲亦厚重如灰絮,鋪天蓋地的灰暗顏色,似要將渺小的他擠壓成齏粉。
但,那耀目的白影,卻始終未有息止——直至消失於遙遠的地平線下。
……走了啊。
炎烙瞳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綹綹紅發沾水緊貼在臉旁,他卻無瑕介意,隻琢磨著心中突然浮起的空落感,良久,無奈地偏頭吐出了一口氣。
竟然真的就這樣走掉了,這個家夥。
以及……
他慢慢轉身,與佇立原地、對他置若罔聞的斬月人遙相對視,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以及,這個家夥!
都是些什麼人啊!一個個都超級、超級、超級——
“——超級任性的!混蛋!!”
響亮的喊叫聲,回蕩在烏雲之下,憤懣又孤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