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妖嬈偏頭看著他,眼中繚繞大片的霧氣,“敢情你天天就是為了聽曲兒來的?!虧的我還把你當成知己來著。”
“知己?!知己!哈哈哈……承夜姑娘抬愛。程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她苦笑,“恐怕所托非人啊。”
“哦?東籬公子看人,什麼時候走眼過?”
程碧堂看看夜空,口中嗬出團團白氣。東籬公子自夜妖嬈離開,就一直住在白鷺堂的偏院內,每日不過飲食起居爾耳,看不出端倪。到了元旦,他突然找來,說要暫時離開尋一味叫做滇池紅蓮的藥,囑咐程碧堂好生照看夜妖嬈。程碧堂自是一頭霧水,卻有礙於種種牽連便應了下來。
東籬匆匆離開,夜妖嬈的馬車便已行至白露堂。一切都巧合得可怕。
之後,他日日與夜妖嬈喝酒談天,除了得知她歌喉動人之外,一無所獲。
停了一會,她道,“走了眼,自當有走了眼的際遇,怕隻怕……一葉障目,偏聽偏信,將來縱然是萬般後悔……也於事無補。”
程碧堂若有所思,“看看,酒都涼了。往日給你燙酒的侍衛呢?”
她無所謂冷熱,拿起酒來又灌下幾口。不知是風寒還是酒烈,臉頰上已經漸漸浮出緋色。
“他的事情多,自然不能整日裡守著我。”
程碧堂聽了,眉毛一橫露出痞相,“少爺我就是遊手好閒,怎的了?”說罷挑了挑夜妖嬈的下巴,放浪輕佻。
她許久不見這般情狀,倒是有些懷念,叫程碧堂有模似樣的學來,頓時生出調笑的心情來,咯咯咯的笑了半晌。
程碧堂見她前俯後仰,也便眯了眼睛嗬嗬笑著。
夜妖嬈揉著肚子,一抬腳將木屐甩出好遠,就見那雙寸木寸金的紫檀木屐打著滾兒停在了石階上。
“你可當真有這般荒唐過?”
程碧堂輕蔑的看她一眼,“人不風流枉少年。少年英雄,哪個女子不愛?碧落樓的頭牌不也天天在這裡給我唱曲兒?”
“那程少爺看在奴家夜夜相陪的份上,能否幫奴家一個忙?”
他眼神閃了閃,“夜姑娘呼風喚雨,程某能幫上什麼忙?”
“這忙也就程少爺能幫。不然,妖嬈再告訴程少爺一個秘密以示誠心,如何?”夜妖嬈蜷起身子,雙腳才在青石板上散出悠悠的白光。
“其實,我是一個妖精。”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微微的暗啞和曖昧。夜風卷過臘梅香氣,順道撩起她的長發,相形之下,夜色也失了光澤。
程碧堂訝然,瞪大了雙眼。
夜妖嬈捋了捋頭發,“我住在北方的山中,是修行萬年的狐狸。終日苦修不免寂寞,於是便化得人形下了山,也欲嘗嘗這愛恨情仇,人間冷暖。恰逢九天之上的仙君下凡曆劫,於是司命玉筆一勾,我便成了仙君精進修為的劫。曆得過便壽與天齊,法力無邊,曆不過則散儘修為,永墮輪回。這位仙君即是東籬。”
“話說山中狐狸眾多,為何獨我修道成人?初初變作人形之時,我也曾納悶良久。後來細想才知,萬年之前西方佛祖曾雲遊此地,一時不慎落下一串白玉佛珠在我洞口,日日感化,才有我今日修行。後來我獨自下山,佛珠不知怎的也投入輪回。他遺落人間太久,靈氣漸損,故而打出娘胎就有些不足之症。這人便是寧玉王爺。”
“我是東籬的劫,如今他大劫已過,隻等著百年之後位列仙班。而寧玉與我有恩,天道輪回,這修身成人的善德,終是要報。所以,我才不得不求你,助我報恩。”一通話抑揚頓挫的說下來,比茶樓中的講書先生還要動生動幾分。
程碧堂愣在那裡,隻見她媚眼如絲,麵如皎月,比真的狐精還真。然而到底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心思百轉,片刻就又笑起來。
“說起來,我們還是本家咯。江湖上誰不知道程碧堂也是隻狐狸?”
“那,這忙你幫是不幫?”
他忙不迭的答應,“幫,當然要幫。”
“如今說下了就萬不可反悔,”夜妖嬈斂了笑,神色清冷了許多,“這忙簡單得很,你也不必憂心。我死之後,希望你能將我的屍身送到寧玉王府。”
程碧堂神色一黯,淡淡道“姑娘年輕得很,怎的想著死?”
“是人都有一死,我不過提前說下罷了。”
他微哂,“萬年的狐狸,隻怕是我已化了灰,你還好好的活著。”
“萬物有時,相生相克,誰又能逃得過?”
夜妖嬈晃晃酒壺,剩下的酒已無幾。
“我應下了。也不枉稱‘知己’一場。”他並非醉了,反倒是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眩暈,看著皓月當空莫名的牽出幾分惆悵,幾分無奈。夜妖嬈的故事精彩,哪怕稍稍潤色便能編成個戲本子,唱上三天三夜也不在話下。饒是這般精彩,卻也難敵人間善變,翻雲覆雨。他這個局外人有幸看到最後,也免不得要感歎,若是當真照著戲本演下去,倒是真真正正的皆大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