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帶陳將軍進來吧。”他對安彤道,心中感覺甚不踏實,驚惶忐忑。
陳安塵滿麵黃沙,隻來得及卸去了盔甲,頂著一張灰突突的臉便進了主帥營帳。早在兩日前,軍中的傳令官與他閒聊之時無意中提到了大營裡新來的女子,名字甚是風塵,喚個夜妖嬈。傳令官見了人才知道,來的女子非但算不上風塵,就連普通的女子怕是也能強她幾分。黑紗掩麵,瘦弱不堪,又瞎了眼睛,是投奔東籬公子來的故人。兄弟們私下議論,這女人保不齊是東籬公子出山前的糟糠之妻,現在過不下去了,便找了來。東籬公子當真是君子,二話不說收進營帳,當時便冷落了乎婭公主。
他心下一凜,埋在幾年前的莫名心悸一時間破土而出。且一日日地長成了參天大樹。
陳安塵到底有些混亂,下馬時仍舊沒弄明白自己一番決定到底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傾慕。進帳時,他的腳步還有些虛浮,安彤在前麵領著又掀開裡麵屏風相隔的一方小簾,室內便是東籬公子的飲食起居之地。
他看到夜妖嬈端端正正的坐在羊毛厚毯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眼瞼微合。
隻一眼,陳安塵仿佛就明白了自己到底是為何而來。
“末將拜見公子,見過夜姑娘。”
“陳將軍辛苦了,此戰打得艱苦,將軍得勝而歸,勞苦功高!”東籬麵容整肅,伸出一臂扶起陳安塵。
“末將愧不敢當。深夜覲見叨擾公子休息,還望公子贖罪。”他說著又望了望夜妖嬈。她仍是端正坐著,略略偏了頭似在傾聽,燭光在她半側臉上打上陰影,另一邊則朦朦朧朧的,閃著光澤。額頭上一條傷疤從發際線延伸下來,停在眉梢,這便是當年在陳府落下的疤。
陳安塵覺得呼吸一頓,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揪得胸口生疼。
東籬眼神黯了黯,“陳將軍有何事?”
“末將請夜姑娘借一步說話。”
夜妖嬈微微抬起頭,微笑道“將軍辛苦了。不妨坐下說。”
陳安塵眼眸亮了亮,顧不得一旁立著的東籬,腳步一旋,在夜妖嬈的對麵坐下。
“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嗬嗬……記得。將軍威風凜凜,麵冠如玉,令人過目不忘。”
“當年,在下是非不辨,又自私熏心,令姑娘險些喪命,如今……如今雖然已經恢複,可容貌損毀。我不甚懂得,但也知容貌對女兒家……重要、嗯……”
說到這裡,夜妖嬈已是有些了然,柔聲阻止,“陳將軍,當年之事不過是受歹人利用,細說起來我也是有幾分自作自受。所以,將軍不必掛懷。”
他一急,忽道“姑娘可願嫁與我為妻?陳家算不上大富之家,但足以令姑娘衣食無憂。我……未曾婚配,與姑娘定會一心一意……不離不棄……”
一心一意。不離不棄。
夜妖嬈心中默念,笑得滄桑淒涼又溫暖如春。許久,幾不可察的搖搖頭。
“陳將軍可知我出身青樓?”
“知道。無妨。”
“可知我曾與人私通,懷著八個月的身孕卻滑了胎。”
對麵的男子驚詫萬分,咬緊牙關又道,“現在知道也可。我不在乎。”
她莞爾,睫毛顫動,眼瞼下珠光湧動仿佛要落下淚來。
“因為滑胎,後又難得閒暇,身子愈發破敗。我已經五年未曾有過月信。陳公子娶了我,難道要陳家絕後麼?”
一心一意。不離不棄。
她默念。隻願來生有幸,能得人一心一意,不離不棄。
陳安塵不說話了。燭光在他的眼睛下麵打上重重的陰影,看上去像是衰老許多,疲憊不堪。
良久,夜妖嬈悄聲道,“天色不早,陳將軍好生歇息。此番心意,我心領了。”始終,她都是謙慎有禮,麵上帶笑。這些苦澀與羞恥藏著掖著許多年,看起來仿佛鐵石心腸,百毒不侵,其實早就卑微不堪。
東籬從前仿佛說過,他的經曆要更加艱澀,如今能說出這些已是不易。
這許多年,她也終是能夠笑顏相對,不管當中又做了多少妥協和屈服,又牽起幾分懷念和心痛。
世事為何,一生,一念,一場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