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夏的父親曾是東籬手下的軍醫,戰場上喪命之後,涼夏便卷了鋪蓋來女承父業。起初東籬嫌她手藝不好,令她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後來又見她戰場上包紮救護毫不膽怯,手腳利落,倒是一塊軍醫的好材料。勉為其難的,收了她做徒弟專習醫術。
“說正事。”他看東方齜牙咧嘴,一點兒不像個姑娘家,轉頭瞥了宋寧墨一眼。
“好嘛。我剛聽到你說的話,突然就記起前些日子安彤的眼神。那天我也這麼對安彤說這來著,恰好冬青在外麵找夜老板的茬兒,安彤這小子聽見響動就奔出去了。我不留神見著他看木冬青的眼神……嘶……那叫一個冷啊……”
東方抱了抱肩膀,接著說,“可後來又有些不一樣了。安彤這小子跟冬青走的挺近,昨兒個她還問我送心上人點什麼好,我料想八九不離十是送給安彤這小子。今晚便出了這檔子事兒。”
東方轉頭望望東籬,他一雙異色的眸子飄飄忽忽,片刻又猛然一沉,變得深邃無邊。
宋寧墨心中也默默計較了一番,雖然來龍去脈還不甚明了,但故事梗概仿佛已經浮上水麵。他放眼前方,主帳的燈火亮如白晝,定是夜妖嬈掌著燈等著歸人。宋寧墨總是一再覺得夜妖嬈的心裡住進了一個人,在昌邑城日日相伴的時候,她的心就早已填滿了。幾年後,她來到漠北,顫巍巍的被東籬公子夾抱起來的時候,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原來,那個他在意了許久的人竟是東籬公子。
幾夜的失眠過後,宋寧墨突然有些豁然開朗的釋然。
不論是夜妖嬈還是宋引章,到底成了他挖不去的一塊心頭肉。既然挖不去,又何苦挖它?不如深深埋葬,深到令它成為生命中的秘密。
“天冷,今日就先這樣吧。我叫幾個人好生看著冬青。”宋寧墨拿出一個酒囊遞給東方,她接過時仍是熱烘烘的。
東方喜上眉梢,打開咕咚咕咚飲下幾口。熱氣頓時從體內升騰出來,麻木了許久的腳丫也有了溫度。
東籬點點頭,轉身回帳。夜色濃稠,壓得步子也跟著沉重起來。
當夜,乎婭公主早早的就回了自己的帳子,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卻仍舊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軍帳的四周都透著風,一陣陣陰森森的,將這個不眠之夜渲染得更加可怖。乎婭再轉了個身,又將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些。她全身都是冰冷的,抬眼望望四周,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慌再一次湧起波濤。
“奶娘!奶娘!”她連聲喚,僅隔著一道屏風的老嬤嬤從熟睡中驚醒。
“公主!你這又是怎麼了?”
老嬤嬤披上外衣,端著燭台顫巍巍的走過來。
“奶娘,我怕!”乎婭張開手抱住老婦人,身上止不住的顫抖。
老嬤嬤在此時有些不明所以,早些時候還是好好的,宴席上有人刁難那夜妖嬈,乎婭雖是不說,但心裡也是有著幾分高興。後來那女子自己解了圍,東籬公子閒閒地在一旁不言不語,怕是對她也快要失了興致。勞嬤嬤在一旁分析的頭頭是道,乎婭聽在耳裡,樂在心頭。怎麼大半夜的忽然害怕起來了?
“公主,有什麼難心的事,隻管講給奶娘聽!”老嬤嬤拍拍胸脯保證。
乎婭已是淚水連連,給奶娘讓出了些位置,兩人便一同坐在了床上。
“奶娘,你說……你說,將來……我會不會也會像木冬青那般……”
嬤嬤皺了眉頭,一臉的不悅。
“公主說什麼傻話!?一個卑賤的丫頭其實能跟你比的?你有大家疼著,總歸會贏得公子青睞的,放心好了。”她說著,蒼老的眼神有閃爍了幾下。宮廷中的明爭暗鬥她見了一輩子,若不是公主遠嫁,她也便隻能和宮中數以千計的宮女一樣終老宮內,就連死了也不能離了那片土地。可老天有眼,讓公主脫離那個醃臢地,連帶著自己也沾了幾分光。
“奶娘!我……我……我見著……是誰害的、木冬青了……”
斷斷續續的說了半天,乎婭一句話說完,老嬤嬤登時瞪大了雙眼,一雙枯槁的手死死的攥住她。
乎婭在慶功宴上的確是舒暢了那麼一陣,可也因為這個多喝了兩杯醉的昏昏沉沉。她央了奶娘一道回去,中間大概有一刻鐘的功夫,奶娘去淨衣,她便等在了一個普通的帳子邊上。
乎婭立著揉了揉眼,本以為是醉意使然,現下卻真的看清身邊的那頂帳子裡燃起了淡淡的燈光。
“你……你喝了許多?”一個聲音脆生生的,聽起來格外熟悉,可那是她正是暈著,聽了便也聽了不曾細想。
“你怎知道?”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必方才的女聲還要小一些,但低沉潤澤,顯然是個男的。
乎婭不自覺的後退兩步,那兩個聲音像是曖昧已久,陸陸續續飄來還帶著愛戀的顫抖。她有些臉紅,生怕自己攪了彆人的好事。
“我……我聞到了。你那麼近……”
“真的?那你猜猜,我喝的什麼?”男子的聲音又啞了些許,漸漸的蒙上一層靡靡的味道。
“彆……一會兒還要……出去……”而那女子顯然已經抵不住誘惑,推拒也顯得有些可笑。
乎婭心裡想著,同時也聽到那男子嗬嗬嗬的笑了兩聲,放肆邪魅。那笑聲頓時令她清醒了一半,彼時她也曾聽到過這般笑聲,威脅的、放肆的。
安彤!!
一個名字在腦中倏忽而過,她雙腿一軟險些跌在地上。
當時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千萬莫教安彤發現自己在這裡,不然的話,怕是又將多一條他除掉自己的理由了。也就在這電光火石的閃念中,帳篷內忽然驚喘連連,緊接著便是一聲炸響。
乎婭呆立在當場。
小小的帳子拔地而起,帳中渾身□□的女子似是被點了穴一般僵直的躺在厚毯中央,臉上的潮紅尚未退去。
她急退兩步,轉身便看見了奶娘。剛要訴苦,又聽見不遠處一個奇怪的聲音。
“嘿!快來看!這裡有個不穿衣裳的姑娘——”
下作猥褻,卻又中氣十足。一句話回環往複,傳遍了整個漠北大營。
那躺在地上的木冬青似乎也聽到了這詭奇的聲音,神情立時變得猙獰。
“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她口中傳出來。
乎婭再受不住,顫抖著快步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老嬤嬤聽她說完,一張布滿歲月的臉上已是半分柔情也無,溝溝壑壑裡竟是曆經歲月的堅忍和殘酷。
“公主!此事我要您馬上忘掉!老奴也從沒有聽過,你懂不懂!”
乎婭木然點頭。
“我們太小瞧夜妖嬈了。她的爪牙太多,現在竟連公子身邊的人都在幫她。幸而,我們並無暴露心思,否則……否則……”
說著說著,她驀地打了個寒戰。
“公主!事不宜遲,明日我們就會漠北城去!搶回公子固然重要,隻是目前我們還需再多盤算盤算才好啊。”嬤嬤起身拂著乎婭的頭發,雙目中蕩滿了決絕。
“好。”又停了半晌,乎婭終於答道。她望著漫無邊際的黑夜,心想東籬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看穿夜妖嬈的把戲呢。是不是真要等到自己也如奶娘那般熬光了年華,他才會旋身回顧呢。
眾人各懷著心思,直到東方漸亮,才逐個闔了眼睛。
日頭從東方的殘雲中浮起兩指,白慘慘的光芒點滴傾瀉下來,沙洲戈壁上凜冽的寒氣漸漸上湧。一會兒工夫,天地間似乎都已經大亮。
然而隻是倏忽間,日光一抖,光芒瞬時抖落。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竟又是灰突突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常年住在這裡的人們都知道,所謂黎明前的黑暗,指的,便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