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彤的記憶中有關母親的內容並不多,刻意地去回想時,那些模模糊糊得片段仿佛都帶上了潑墨一般深重濃黑的顏色,細辨之下,僅有的一絲輪廓才逐漸的顯現出來。
那是他的母親。
安若雲。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她的人也是似雲若風,清朗高潔。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們沒人知道她的出身,她的來曆,仿佛這個女人和那個孩子是一夜之間出現在這裡似的。安若雲琴棋書畫樣樣皆能,又長著一副天仙般的麵孔。乍看上去,是怎麼也不像是住在這貧民胡同的人。而漸漸地,時日一長,人們或多或少的也知道了些有關這母子倆的隱秘。
兒子跟著娘的姓,想想也知道她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出來的!
嗬嗬嗬……可不是。前兒,老孫還跟我說來著,她家進門要二兩銀子。
呦!二兩!哪家的門檻兒像她那般高。不過是個暗娼門子,還敢要過春花樓的價兒去!
那人家自是值得那般價錢……
怎麼?你這老家夥去嘗過了?
嘿嘿嘿……
安彤總能聽到鄰裡街坊有關母親的種種談話,話裡晦澀不明又夾雜著竊笑和不屑。他不懂,也不甚在意。
安若雲不停地趕著安彤出門,白天晚上不分晝夜。隻要是前門上的鈴鐺響起來,她就推搡著安彤將他關在門外。有時候是正晌午,熱辣辣的太陽烤著大地;有時候是夜半,冷森森的夜色沁透了整條街。那時候,安彤不過四歲,常常哭得天昏地暗,一時氣竭,翻個白眼便會暈厥過去。他知道他很怕很難受,但是卻從來沒有怨恨過那個將他趕出門去的女人。
後來他想想,其實,那段平靜的時日並不長久。
他的母親很快便得了一種治不好的病症。屋子裡整日藥味彌漫,母親愈發的消瘦。可但凡是對著他的時候,母親又總是笑著的。
一天,前門的鈴鐺並沒有響起來。母親卻推搡著自己將他趕出門去,而後緊緊的閉上大門。
她說,到了天黑的時候你便自己進來,拿走床下的小包袱去清遠縣找你的外公。記住了麼?記住了麼?
那一句她說了好些遍,以至於直到現在,安彤仍是記得清清楚楚。
後來他便一直坐在家門口的土堆上,又小心翼翼的不敢弄臟身上的衣衫。可是並不到日落的時候,一群拿著棍棒的男人卻忽然出現在家門前。
“我娘不讓進,你們乾什麼?”
“小雜種,滾開!”
“臭娘們得了那臟病居然還敢接客!?害的爺爺見天兒被人罵,看我今天不討回來!”
人群哄叫著衝進去,安彤跌在一旁,摔破了膝蓋。
之後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大約是母親已死,自己便被賣了抵債。他雖然是記住了母親的話,卻終是沒有機會到清遠縣去找自己的外公。
人牙子刻薄少恩,帶著包括他在內的十幾個小孩兒到達昌邑城的時候,安彤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死了。半夢半醒中,一雙簇新的金絲卷繡布鞋停在了他的跟前。
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響起來。
你這黑心的家夥,碧落樓是短了你的工錢不成?!這些個娃娃都脫了形,你讓我怎麼挑去!
嘿嘿。人牙子乾笑兩聲,“阿楚多擔待,現下利薄,我們也是不得已啊。”
“滾滾滾!少在老娘的跟前放屁!一本萬利的差事你做著,轉過身來又跟這兒哭窮,你不怕老天爺將來斷了你的子孫根!?”
“您這是哪兒的話!我也不是一人兒發財不是?給您阿楚的,總是最實惠的價錢。”
“這還差不多!”阿楚翻翻白眼,拎起身邊的一個小孩仔仔細細的看。
安彤嚇了一跳,便也瞪大眼睛打量起阿楚來。
年歲不大,笑盈盈的。臉上沒施多少脂粉,一雙眼睛水盈盈光閃閃,跟之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