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氣一般,東籬在書房中枯坐了整整一個上午,卻連夜妖嬈半分影子也不見。外麵隱隱約約聽得街上繁華陣陣,笑鬨連天,他原本想著在上元花燈的時候帶著夜妖嬈出門看燈的計劃也隨著他的任性泡湯了大半。
他想著想著,又有些懊喪。後悔自己冒失,錯失了與她溫存的大好時機。僅是半個上午,他心裡便覺著奇癢難耐,仿佛千萬隻螞蟻啃噬,癢著卻不得抓撓。
“小陶!”他叫道。
小陶推門而入,滿麵不悅。
“公子何事?”口氣多少有些不耐,軟趴趴的不討人喜歡。
“夫人呢?”
一提到夫人,小陶立馬亮了眼睛,雙手都忍不住揮舞起來。
“夫人唱曲兒呢!點什麼唱什麼,可好聽啦。現在東院裡都進不得人啦,這不,我出來的時候還是讓連城哥給我留了位子的——”
滔滔不絕幾句下來,令東籬徹底黑了臉。
“叫她來!”額上青筋暴著,吼了一聲。
小陶一個趔趄,險些跌出門去。
夜妖嬈進門的時候,東籬仍舊是黑著一張臉,烏雲壓頂。而旁的人,比如小陶則是五雷轟頂一般,下巴抵緊了胸膛。她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貴人,眼看著他雙目噴火,一雙手也攥成了拳頭。
見這情形,夜妖嬈一怔,順勢便也冷了臉。
“你做什麼去了?”
“唱曲兒。”她實話實說。
“你——”東籬隻當她存心氣他,言辭俱厲“看看你的身份!當眾唱曲兒是當家主母做的麼?何況——”何況嗓子還壞著。
一句話未完,便被夜妖嬈通紅的雙眼和戰栗的聲線打斷。
“你我本就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強求來的終是長久不了。”她哽了哽嗓子,說得慢了些,“我做了妓子許多年,到現在最是相熟的也是這一套。比不了公子府裡的當家主母。”
“你說什麼呢?!”東籬沒了氣焰,喃喃道。他話裡有乎婭的影子,短暫的交鋒之後,東籬才恍然大悟。
“她是我的榜樣,我的標準,怎能不說?!你現在要的不就是像乎婭一樣的夜妖嬈麼?!”
“不,你——你不要強詞奪理。今兒早上的事,又是怎樣?為何不好好答我?”
他理虧,一張臉紅到耳根。
“早就治不得的病,你要我怎麼說?!”
東籬急了,“誰說治不得?旁人治不得,東籬公子也治不得麼?”
“嗬嗬——還要搭上無辜的性命,是也不是?”
誰都有禁忌。夜妖嬈有,東籬亦是有。她的話不偏不倚,恰巧敲在這個禁忌上——寧玉王爺。不論是當初的旗鼓相當,還是後來的性命相托,樁樁件件都將東籬與寧玉間的羈絆係的更緊。
再後來便是一個夜妖嬈。
寧玉與她相識在先,對她更是全心全意,一片赤誠。東籬一個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那夜妖嬈能不知不懂麼?寧玉的這份心,她是熟視無睹,抑或心心相印,對東籬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這便像是一根毒刺,紮在心裡永不得安寧。
他諱莫如深了這麼久,到底在這個時候被夜妖嬈提了起來。
“咳咳咳……”東籬撕心裂肺的咳,眼角通紅。
癡傻了似地,夜妖嬈此時竟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十年來她一味前行,早就忘記了退讓,而平日裡負責拉架的安彤此刻也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愧疚混合著心傷漫天而來,她咬咬牙,從桌邊倒出一杯茶水來遞到東籬手邊。
然而東籬冷著臉,不說不看,喉間仍是含著隱隱的咳聲。
“我從來就不是個謙謙君子。”
良久,他瞥了眼一直立著的女子,輕聲道。
“你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
說著接過茶盞,抿了一口,異色的眼眸不似當年光芒四溢,逐漸的逐漸的在不知名的歲月裡染上了深沉的顏色。他的嗓音略微還有些沙啞,方才一陣激咳過後,淡淡的血腥氣又湧了上來。他一麵壓了壓胸口翻湧的血氣,一麵拉過夜妖嬈的手。
“我倆原本就該在一處的。是不是?”
晦澀的表情閃逝,看在夜妖嬈眼裡,那眼中灼灼閃爍的忽而變成了無端的戲謔和調侃。那般樣子與碧落樓裡調戲姑娘的紈絝無異,逗得她破涕而笑。流出的眼淚鼻涕生生的糊在臉上,狼狽至極。
“你看看,把我氣得岔了氣,你竟樂得如此。果然——最毒婦人心哪。”他聽著她的笑聲,心尖顫了顫,頓時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破土而出。
他想著念著這個女人,不惜棄了榮耀尊嚴,不惜拋了前程性命,才換得兩人短暫相守,而今……而今卻仍是不知足,不滿足……
然後一個聲音在心裡咆哮,他想要她……非常非常的想……
“你——”夜妖嬈一句話斷在這裡,人被高高舉起,轉眼躺倒在窗口柔軟的塌上。她一顆心跳到喉嚨口,抬頭看時,東籬的那一張臉忽而變得模糊恍然,眉角沒了百轉千回的愁思,眸中多了當年癡少時的放曠熾烈。嘴角嫣然,墨發糾纏,空氣中瞬間滿溢著另一個人的氣息,溫熱卻又精涼,整飭卻又混亂。她仿佛是知道該做些什麼又該說些什麼的,也仿佛這般肌膚廝磨,耳鬢糾纏水到渠成,那麼自然又那麼的不可違背。可她卻……一時間忘了言語動作……
忘了自己……也忘了世界……
我的一生,傾儘了狡猾詭詐,也做了許多世人所不齒的勾當。即使本意並非如此,可終究難敵世情險惡,人心難測。我沒有什麼借口,也從不後悔。
可在這光陰易逝的凡世間,到底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遺憾。
你可知道……
我懷著怎樣的心情委身方景辰,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中逃出生天?
我抱著怎樣的期許步步為營,隻為了換今生今世一個公道?
你可知道……
當寧玉王爺以命換命,我用了多少力氣才能像今日這般坦然相對?
當你奔赴戰場,我流了多少眼淚才能站在漠北城的城牆之上,安之若素?
你可知道——
我今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得到一個普通女子的幸福……東籬……你可知道……
然而,卻是這樣的難……
“我糊塗了。嗬嗬……”東籬半褪了衣衫,卻毫無征兆的停下來。麵上羞窘異常,就那麼僵硬的坐在榻邊。
“東籬當真進了你的心,是不是?當真不是沒了寧玉之後的替補,對不對?其實,我就想這麼問問來著。你看,我——”他還要接著說下去,夜妖嬈卻起身撲了過來,將那半句話堵在了他口裡。
她細細的啄,慢慢的吮,仿佛拈花畫眉一般勾勒出東籬一副忘我巧笑的唇。朝也罷暮也罷,流景恍然年華瞬老。她已經等過了紅顏醉人擊節碎的燦燦芳華,而東籬也曆過了提劍縱馬、情仇倥傯的年歲,人雖在,可時光難再。
這一撲一吻,恰又正中了他說的輕浮浪蕩,夜妖嬈心中微嘲,眉間卻隱隱的蕩起笑意。
她知道,她不是他的青梅,他亦不是她的的竹馬。他們殘缺不全又傷痕累累,然,不正是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夜妖嬈和現下的東籬公子麼?為什麼事到如今,他們卻還是會為了彼此的不完美而咄咄相逼呢?
到底,你盼著我是你的豆蔻佳人,未經世事不然霜塵,可這世間哪有想得到便能夠得到的東西呢?誰又能保證在得到之後,不會再次厭倦隨手丟棄?
她是怕的。是怕的。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東籬竟也是怕的。
撒氣一般,她一個用力咬坡了東籬的嘴皮,直到口中泛起了鐵鏽味兒才漸漸鬆了口。
“唔……”東籬一聲輕哼竟然坐著沒動,靜靜地等著她解恨。
悶笑兩聲,胸膛微微的震動透過衣衫傳進夜妖嬈的心裡,稍癢微涼。
接著便聽他道,“你這人就是生了太多心思,恁是憑空生出許多前怕狼後怕虎的心思來。呦!出血了——你看看你看看——”
麵皮堪比城牆這一條,夜妖嬈記起的晚了些。才片刻,便又被東籬偎了起來。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你這般,此解可算妥當?”
捏著酸儒的腔調,一麵大手揩了她的淚,一麵蹭到耳邊討好似地,眼中水泊盈盈蕩漾,漣漪蹁躚旋開,映出一張夜妖嬈撒嬌似地麵龐。
不知倒還罷了,偏偏經由東籬瞳中瞥見自己窘態,夜妖嬈一時難堪至極,頭一偏就又流下淚來,身子顫顫巍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