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又哭?我錯了還不行麼?真的錯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說著,又湊近了些,眉梢微揚,“不然……不然——你再咬一口?”
聽得這話,滿身的熱氣哄的一下全都籠在了臉上,夜妖嬈羞臊異常,掙紮著便要奔出屋去。
恰在此時,門外卻有個不識相的猛闖進來“啪”的一聲,門框撞在牆上顫動不已。
東籬抖著僵硬如鐵的笑容,陰惻惻道“何事?閻王殿裡傳你投胎麼?”
語氣慳吝,麵目可怖。
可那人似乎並不畏懼,倒是一派正氣凜然。
“公子,有公函送來。”
夜妖嬈一愣正要湊上前去查看,那傳話的卻側了身子頗沒有眼色的擋住了她的去路。
東籬好整以暇的掀開公函,眼神一滯,又轉向傳話的侍從。
“我知道了。你先去準備吧。”
話裡有話,夜妖嬈聽得多了,一下便能夠分辨。
“怎麼?”那人微微點頭退了出去,她急忙問道。
東籬怔了片刻,複又笑笑,道“真龍要來。不知是福是禍。”來人是他手下影子,易了容又是在那樣時候,東籬一時竟也沒有認出。待看了所謂公函才知,確有急事。
她喉嚨緊了緊,吞下一口唾沫。“從前隻是聽過飛鳥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要親見了。”
雖然依舊擺著揶揄的嘴臉,但卻是皺著眉毛,白日裡大大的眼睛盛著擔憂。
“唔,成語倒是學得不錯了。也不枉你跟著且行聽了先生教導,嗬嗬……”他攏過夜妖嬈,也不知從哪裡摸出牛角篦子一下一下的給她梳起來,指縫中泄出烏黑的發絲,絲絲縷縷纏綿不儘。
“那人不會如此待我,你莫擔心。帶著且行出去看燈,我這邊完事便去尋你,夫人意下如何?”
不知不覺,鉤迭盤繞間他手勢嫻熟的挽出一個髻,帶些手工雕文的篦子便斜斜的插在發間,琥珀色流轉回環襯得夜妖嬈沒了風塵,無端端的生出年幼時聰慧嫻靜的態度來。
“萬事我都已備好對策,不論如何,你這頭頂的一片天都塌不下來。”
“當真?”
“誠信為本,假一罰十。嗬嗬……”
東籬彎了眉眼,展顏而笑的樣子就這麼烙在了夜妖嬈的心裡。沒有媚眼如絲也沒有風華天成,單是眯起眼睛那歡喜便從嘴角臉頰汩汩翻飛出來,仿佛三秋桂子、十裡荷塘,浮光瀲灩而又香醇誘人。不知怎麼的,她自己也就跟著快樂起來,所有惱人的心思人事統統灰飛煙滅,剩下的,便隻是同這個人朝暮相攜的一生。
漠北城繁華初歇,戰事消弭之後,漸漸的多了些安定祥和的人間煙火。
琅簷重玡的各式商號酒肆緊閉著大門,唯有門前熙熙攘攘著明黃豔綠的燈籠。少了市列珠璣,風橋翠幕,多了黃口小兒嬉鬨環繞,反而讓久以貿易聞名的漠北城變得更加平易、親近。
夜妖嬈一家家的看,千般顏色自眼前掠過,映得素色衣裝上五彩斑斕好不熱鬨,卻似乎一絲都沒有照進心裡。
寧且行瞧出了她心不在焉,當下就有幾分不快。
“娘是不願陪且行出來看燈麼?”
“誰說的?!娘最喜歡守著且行了。”夜妖嬈恍然回神,連忙應道。
“騙人!”且行不依了,扁扁嘴,露出可憐相,“哥哥整日裡睡覺養傷,爹又忙著公事,好不容易娘來陪我,去也是一副得過且過的模樣……且行、且行就這麼不招人疼麼?”
說著說著,金豆便一顆顆的滾落下來,粉嫩的臉頰上冷風一吹變得通紅。
夜妖嬈的心陣陣疼,“不哭不哭,且行,娘錯了。今日娘隻陪著且行,哪裡也不去,誰也不想行不行?”
一番聞言軟語下來,且行總算是製住了淚,慘兮兮的扯著夜妖嬈的衣角,說要去看新嫁娘。
夜妖嬈抬眼一望,這才看見街頭不遠處一方諾大的宅院披紅掛綠,顯然是新人之喜的景象。她躊躇了一下,既然且行堅持,她也沒有什麼好推辭的便拉著且行一塊擠進了看熱鬨的人群中。
一陣聒噪的吹打過後,人群中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方才傳進耳裡。
“這麼大的宅子,你說是誰家的喜事?”
“嗨,你還不知道哪!漠北城裡響當當的人物——”
“誰?!”
“你想想,還能有誰!那女子跟了他五年啦,這不總算是熬到了鳳冠霞帔!”
“這麼說,還真是一段佳話……可,聽說、聽說那位大人,不是……”
“噓——咱哥幾個心裡有數就行,非得說出來乾什麼!?”
夜妖嬈愣愣的,腔子裡忽然潮乎乎的,難解難脫。
“娘!娘!快看!那不是公主的老奶娘嘛。”且行騎在小火的肩膀上,小屁股左右騰挪。連小火這個不知深淺的都看出事情蹊蹺,暗暗地掐了掐且行的大腿,且行低下頭來,才發現他的娘紅了眼眶。
“娘?怎的了?”
“且行你乖,好好跟著小火叔叔。娘去去就來。”
小火狐疑,張口要問,卻也被她堵了回來,“茅廁也跟著?當心小木活剝了你。”
提著衣裙,急匆匆的跑到側門,她無論如何都要弄個清楚。
東籬今日的反常,皇上蒞臨,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支開他們母子,該不是、該不是與那皇帝早有約定,坐下什麼交易來?城內忽來的婚禮,老嬤嬤手捧喜服,這樣的深宅大院和百姓無意的透露,都讓夜妖嬈心驚膽寒。
顧不得什麼,她一閃身躲進了人家後院。
行不多久,便看到遠處一方頗大的水塘,水塘邊上立著兩個高大的男子。其中一個大紅衣裝,佩花帶玉、錦綢皂靴,顯然是今晚的主角。
另一邊,這人青白長衫,雜色的狐裘圍脖,身姿甚是相熟。
剛要走進看得真切些,那人卻驀地開了口,“人世哪有儘如人意的。你的心意寄在何處既是無人知曉,那便讓它今生今世永無天日吧。”
紅衣新人顫了顫肩膀,終是沒有回話。
夜妖嬈這邊卻像是遭了雷擊,生生的釘在草木叢中。
陳安塵!
聲線略微低沉,緩慢而有致,一聽便知這是個足以托付終身的男子。
他的話,帶些勸慰也帶些自我解嘲,字字猶在耳側,夜妖嬈卻仿佛過了一個前世今生那麼長。
“不多說啦。還是要恭喜你哇!抱得佳人歸,不像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前一刻的鬱結一掃而空,陳安塵又恢複了一貫的豁達明朗。
而那個孑然而立的紅衣新郎卻始終沒有開口。
夜妖嬈腦袋轟鳴,忘記了猶在彆家院中,“蹭”地從花叢立起,飛奔而出。
事到如今,她終於明白了。
他的那些個欲語還休,耳鬢廝磨,不過是為了今日的預演。說什麼真龍駕到,萬全之策,其實早就定下偷天換日之計,騙的隻是像她這般篤定的傻子。
她倚在牆邊,心如刀絞,整個神思都變得恍惚起來。隻是模模糊糊聽得幾聲呼叫,而後她便一把奪過小火懷裡的寧且行,倉皇呼救,“小火,截住他!截住他!求求你!!”
小火神情一凜,一枚煙火拋上夜空。自己則飛身上前,與那追來之人戰成一團。
如此這般,當七星眾人齊齊趕到的時候,小火已經收起兵器與那人把酒言歡起來。
“怎麼回事?!”小木氣惱道。
“這……”小火抓抓後腦,“夜老板叫得淒慘,我哪知道是陳大哥,打了半天才發現是自己人。”
“是夫人?!”陳安塵粗枝大葉,小木問起他才想到方才之事。
“夜老板呢?”小木已經氣急敗壞,隻一心牽著夜老板的下落。
“這——”小火又撓後腦勺。
“我活剝了你!”他咬著牙,狠狠地說,腳下一點卻向遠處飛掠而去。
此時陳安塵似乎也感到事情不妙,哼了一聲牽起身旁不知是誰的馬,騰身而上,直奔東籬府第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