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雲層像厚實的被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上下連成陰綿綿一片,一如人的心情。這是疲倦的一天,蒼茫的天空倒映在人們暗淡的容顏上,還有機械滾動著的車輪上。經曆了昨夜不到一個時辰的偷襲,人們隻能在一大早拖著沉重的身體爬上箱車,緩緩地離開現場。離開前,拉文看見庫比朝著滿地的灰鴞屍體微微低垂下頭,一隻手放在心口靜默了一小會兒。
雖然大部分人都有負傷,但最嚴重的依然是查卜卜和拉文。他倆被換到了中間的箱車上安置著,同時受到破損的白布也被換上了新的,被槍的威力波及而受損的木箱很快被重新掩蓋住,讓其他人沒來得及看到木箱內的東西。
拉文的左肩被層層疊疊的繃帶纏繞著,肩頭的軟甲也早早卸下放回了包裹裡。儘管血止住了,但輕微的動作依舊能帶來清晰的疼痛感。他暫時都不能動左臂了,借用幫他包紮的大漢的話,就是“幸好沒有傷到骨頭,這樣子好個七八成是沒有問題的,但若能去大城市,那裡有可能完全治愈你的傷,剩下就隻有好好養著囉”。除此之外,他還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無力感,仿佛所有的精力被消耗殆儘,隻能昏昏沉沉地閉眼休息,無法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車隊並沒有走多久就看見了前麵人馬的身影們。待到他們行近些,能夠看見前一車隊的人都整裝待發地站在原地,“梅森先生”正站在車隊的末尾,遙遙向他們望著,地麵似乎留有一點兒殘羽。其實這一路上來,路邊都能看見少許鳥的斷肢,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擺脫灰鴞群的。
雙方彙合時,沒有受傷的商隊人員趕緊走上前與“梅森先生”彙報情況,處在前麵的馬庫裡見狀,也哆哆嗦嗦地跟上去。克裡斯沒有動彈,而是沉默不語地注視著地麵,導致他身旁的車夫三番五次在想下車又不敢下車的矛盾中。不遠處的交談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直到“梅森先生”一句“可以慢一點,讓沒有受傷的人都來守夜,多配幾個火把留意下”,結束了短暫的行程安排。
接下來的幾天什麼事故都沒有發生。他們很快就要離開荒涼的原野了,可以望見深褐色的低矮樹木一簇一簇地在大地上湧現出來,黃綠色的樹葉沙沙作響,樹頂冒出灰白色石磚砌成的塔尖。在這樣的塔尖還豎直立著一根細線,環繞著一圈同樣細的圓環。朝著倫多前進的道路上,這種奇怪的尖塔從稀疏的一兩座逐步增多到大概一坎括①就有一座。
拉文眺望著這些灰白色的尖塔,不知道那是拿來做什麼用的。他雖然很快就恢複了滿滿的精力,但之前的疲憊感令人印象深刻,好似是被那把槍抽走了周身的力量一般。這點讓拉文摸不著頭腦,因為他無法排除是由於過度緊繃的神經與失血造成的可能性,以至於感受到的黑暗中的那不可名狀的體驗,也被他默默地放置在了心底。圍繞著槍有著太多的謎團,不過好在他的傷已經不再那麼疼痛難忍。
縱橫交錯的平坦大道開始出現在視野裡,偶爾,還會有像長長的蜈蚣一樣一節一節的深色人造物呼哧在遠方駛過,雖然看不清細節,但那應該就是眾人口中著名的長軌車了。漸漸地,朦朧的城市輪廓也出現在地平線之上,甚至有蝌蚪似得黑點漂浮在城市上空,若拉近了看去,會發現那是一艘艘巨大的浮空飛艇。拉文僅近距離見過一次這樣的飛艇,還是在阿尼莎收到聖學院的邀請函的時候,在等待的人們麵前,圓梭狀的金黃色大型飛艇從天而至,帶起紛亂湧動的氣流與壓迫感;它的底盤有一個同樣巨大的圓環凸起,在落地時會發出撲哧撲哧的摩擦聲。
他們趕在夕陽的尾巴終於抵達了倫多。商隊很快解散了非法雇傭來的雇傭工小隊,但是給予了相當豐厚的報酬。趁著天黑時刻,長長的隊伍跟等在巷子裡的一輛黑色箱車一起悄悄地離開了熱鬨的街道。
離城市較偏遠的一處空地上,正停留著一艘不同尋常的飛艇。它的體型要比常規大上一些,全身上下刷滿了密不透風的黑色顏料,覆蓋至巨大的尾部,沒有任何標誌和符號,就像潛藏在黑暗中靜靜等待獵物的巨獸。直到商隊跟著黑箱車來到跟前,它才像是又活躍了起來,底部亮起了一排黃色的小圓燈。
飛艇靠近底部的艙門被緩緩地打開,然後滾輪梯子下降到了地麵。黑箱車裡串出來一個瘦小的男人,走到梯子的一側,跟從裡麵下來的人交談了幾句。緊接著,又一扇緊挨著艙門的大型庫門向上抬起,有明亮的光照從裡麵泄漏出來。“梅森先生”從箱車上下來,指揮著車隊開始了貨物的搬運。
他隨後又走上前去,嘴角微微上揚,朝著對麵的人笑道:“晚好,洛維艾特先生。”
“晚好,曼戈先生。”被稱為洛維艾特先生的男人禮貌地回了一個禮,說道,“這趟辛苦您了,請問貨物如何?”
“這一批大致上沒有問題,隻是殘次品的質量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太穩定。希望黑倉先生不要在意今天稍稍耽擱的行程。”
“隻要平安地運達,我想先生應該不會苛刻這點兒。”洛維艾特先生低低地說,“先生正在裡麵等著您,具體事務還請跟先生說吧。”
“梅森先生”聞言朝艙門走去。在錯肩而過的刹那間,他忽然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對了,這次有個可可提亞的小孩兒可以稍微留意下,也許有些地方用得上,名字是……”他說完幾個音符之後,便大步走進艙門內。
穿過樸素的走廊,儘頭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鋪就著赤紅色的地毯,點綴著黑色泛光的漆木擺件。麵向牆壁的一角正站著一個結實的背影,聽到腳步聲時便迅速地轉過身來。這是一個留著濃密黑色胡須與卷發的中年男子,一身簡單的黑色布衣,沒有任何的裝飾品,仿佛跟略顯華麗的房間格格不入。他看見商隊負責人的第一眼就眉開眼笑,張開雙臂大度地迎上來:“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了,耶庫!”
“先生過度了。”“梅森”,或許應該稱之為耶庫,微微彎了下腰,默不作聲地避開了這個熱情的擁抱。他接著說道:“目前這批是今年的最後一批產出,下一批貨要等到至東之後了,先生看如何?”
黑倉無聊地放下手臂,聲音也沉了下來:“很好。最近有個大人物要去都城,那邊的警戒也提升了不少,所以我們得儘快趁黑抵達。”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耶庫,我這還有另一支北上的線,也許需要你的幫助。”
“願聞其詳。”耶庫挑了下眉毛。
另一邊,拉文正趕在尋找乘坐長軌車的路上,因為他剛剛得知長軌車要在特定的站台才能坐到。不久前,拿到報酬的雇傭小隊很快就解散了,隊員們一下子各奔東西,倒是頭上還纏著繃帶的查卜卜在臨走前還跟他仔細道了句謝謝。而克裡斯因為打算暫時歇息一下也很快道了彆,並送了一句“祝你好運”後揚長而去。
明亮的白光石依序排列在灰色的石壁上,堅持為已經空曠無人的大廳提供著最後的照明。這裡是位於倫多北區的長軌車站台,搭建著一個簡約的木式棚頂,石地板因最近的維修呈現深一塊淺一塊的不規則狀態。此時,旁邊的鐘樓正好敲響第九下鐘聲,站台儘頭停放的最後一列長軌車已經慢慢駛離了站台。
突然有一個人從入口竄進來,腳步不穩地奔跑向長軌車離開的方向,卻被一道橫跨站台的鐵柵欄止住了繼續向前的衝勁兒。
“哎!那個小夥子!急著跑什麼?你還沒買票呢——”從一旁傳來蒼老而有力的嗬斥。
拉文站定了身形朝右邊看去,緊挨著石壁有一個不起眼的半環形木櫃台,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坐在櫃台後麵,銀邊鏡片後一雙犀利的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
拉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過去。“抱歉,請問還有可以乘坐的長軌車嗎?”他抱著一絲希望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