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有一個自己的名字。”

某個不想努力的下午，1389正在客廳圍觀靖霖烤蛋糕。蛋液在攪打中留下些隱約的紋路，打蛋器劇烈地震顫著，聽那震耳的“嗡嗡”聲，讓人覺得它正在燃燒生命。

她忽然想起靖霖那天的話，隨口問道，“靖霖，你的名字，為什麼是靖霖？”

【出於什麼樣的期望與想法，讓你為自己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呢？】

靖霖遲鈍地反應了幾秒，露出一個標準的假笑。她總是這樣做，搭配略帶浮誇的語氣，像在哄孩子。

“嗯……其實靖霖，我跟你說過的，不是我一開始的名字。有一天，我偶然認識了一個人，一個男生，那時我還是個未成年學生，末世還沒有來。他是我的同學，他與我同姓，名叫靖霖。”

“我不喜歡他，我說的喜歡是你對我說的喜歡。我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或者說，我對所謂的‘情愛’，總是敬而遠之的。我後來喜歡過彆人，喜歡過很多人，受到過喜愛，受到過吸引……但我從來沒跟人發展過關係，因為我不相信這一蹴而就的感情。”

“回到我們討論的問題……他叫靖霖，我對他沒有想法，但我羨慕他，我想成為他。”

“他身體很好，身形高大，成績優秀，人際關係很好，同學老師都喜歡他，給他職位。”

“我身體很不好，身形在女生裡算結實了，可和男生相比，還是弱小的……太弱小了。我的成績也很優秀，我跟同學沒什麼交集，跟老師的關係卻很好……但老師們不給我擔任職位，還總說類似於‘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讓你擔任這個職位嗎？因為你不夠穩重。’”

“我後來自己爭取擔任了職位，我優秀的工作能力讓老師們在多年後依然記憶猶新，早在我升學前就是如此。可是，在老師們眼裡，我永遠都是個不穩重的形象。”

“其實不隻是老師，所有人都這麼覺得……我對人的美醜沒什麼感知，但隨著時間流逝，也知道自己長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這本來很好，我能憑借自己的能力發光發熱。可逐漸的，我發現我的臉不隻是平凡。我有一張看起來永遠溫柔、善良的臉，沒人看得到我心裡的壞心思，沒人看得到我險惡的表情，我的眼神永遠單純、單純到不靠譜。我一看，就像個不穩重的小孩。”

“我其實不是那樣的，我做過不少壞事，有時事情做得很蠢笨，可是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因為我那張臉，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我。我的壞事做的再明顯、我的慌張寫的再膚淺，我也神情也總是單純的。我的能力再突出，我看起來也是心思簡單的。”

“最開始我做壞事總怕露餡，總覺得自己暴露了。等我發現我的臉的神奇功效以後，我反而開始有意識地讓自己的神情、肢體和語言都變得誇張，我以為這樣就能跟人表達出我想表達的內容，但實際上也沒什麼用。隻是讓我看起來一驚一乍、瘋瘋癲癲，但不得不說，我還挺享受這種狀態的。”

“說起這些問題……其實也有性彆的因素。老師們總說女生做事細心靠譜，所以課代表之類的活給女生，可真正到了班乾部的事情上，甚至更高的職位，卻總是突然就變成男生更穩重、更有能力了，女生莫名其妙的就能力不足。”

“不多說了……這個世界是複雜的，隻是我活的不巧，碰上了這些人，讓我活在了這樣的環境裡而已……所以我以前很討厭自己這張臉……後來我才意識到，錯的從來不是我這張臉，錯的是以貌取人的人。我的臉生來如此，它為我而生，它隻會保護我，不會害我，不會對我有偏見。我憑什麼討厭它？它才最值得我的喜歡和保護。”

“就像性彆歧視，我生為女人有什麼錯？錯的是那些性彆歧視的人。”

“我以前總恨自己的臉沒有長得再平凡一些……現在想想，也是好笑。”

“不好意思，跑題了……”打蛋的聲音一靜，靖霖笑了笑，把黃油倒進了蛋糊裡，“他與我同姓，他身上有我希望擁有的特質，名字也好聽……所以我，想成為他。”

“鬼使神差的，我喜歡上了他的名字，我想搶奪他的名字，於是，我給我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憑什麼屬於他呢？我想要，我就要搶過來自己用。”

“隻是如今的我與過去也不一樣了……我不是他，隻是我自己……哈哈，我與他不同，我為自己活著，當然該有個自己的名字，與他區分開來。”

“我的心境已經變了，不是那個渴望成為靖霖的我了。”

“說起來，這麼多年，他肯定早在歲月中遵循生命的進程離開了，而我，違背了自然的規律，以醜陋但強大的姿態長存於世。”

“其實那天我見到你，我告訴你我叫靖霖。那時我就覺得，不對，我該換個名字，我該給自己起個名字。隻是，我這個起名廢，到現在也還沒能起好。”

她又把牛奶倒進了蛋糊裡。

1389問她，“你覺得自己的生存……是醜陋的嗎？”

靖霖笑了，“是啊，生命自有其規律，蜉蝣朝生而暮死……若它不再朝生暮死，那還是蜉蝣嗎？我活到今天，正常人哪能活七百多年？我時常想，違背了人類命運的我……還是人嗎？我好像為了苟延殘喘而違背了人的命數，違背了自然的規律……違背了‘我’。這種錯，在我把自己從人身轉移到晶核內時，就已經鑄成了。”

“背叛了自己的身體……這種感覺真是醜陋，但其實在我還作為人類活著的時候，我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轉念一想，我能活到今天，不也是遵循這個世界規律的結果嗎？”

“雖然我說醜陋，我也確實承認醜陋，但我從不覺得自己做的是錯的。相反，我覺得自己做的對。醜陋與美共存，這新的生命形式與強大的力量，讓我滿心憧憬，讓我的靈魂填滿了幸福，讓我為它的美而動容。”

“小時候，童話告訴我們，蝴蝶與昆蟲是美麗的，人是美麗的。想像中，我一直以為它們是簡單的、色塊一樣的存在，是那種簡單的美麗。所以當我第一次看到蝴蝶的磷翅、昆蟲的眼，看到人類繁衍的器官，我覺得惡心、醜陋至極，我覺得恐懼，我覺得被欺騙。”

“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美麗。可其實，它們是美麗的，隻不過不是那種簡單的美，而是複雜、精巧的美。有時我不明白，為何器官生的莫名其妙，生命的結構為何那麼複雜？看起來十分簡單的目標，卻要用極其多餘的手段來達成。那種‘不簡約’的感覺，讓人本能的覺得醜陋。”

“可是，誰規定生命一定要是美的呢？生命的一切進化，是為了生存。從小我就被教育要美，要優雅。人們所追求的優雅的美、外表的美，好像總是在掩飾自己這個生命體的複雜，掩飾自己身上為適應世界而進化留下的複雜痕跡。人們讓自己顯得簡單、理想化，顯得不需要去適應這個社會。但其實我們就不是美的，美醜都是主觀的印象而已，我們隻是客觀存在，這不是什麼不能承認的東西。”

“我們本就是基因為了延續而不斷改變自己、適應世界的結果，我們就像基因的容器，為了將它延續下去，不論自己的美麗與醜陋。這有什麼好掩飾的呢？”

“越是用美掩飾醜，越是讓醜陋顯得觸目驚心。那種被洗腦要追求美以後，突然看見‘醜陋的真相’的感覺，那種得知按照規則走下去的人生，會讓自己作為‘容器’被掏空、被踐踏的感覺，在對比之中更加讓人覺得沉重。”

“自那以後，我討厭所有關於優雅、關於外表美麗的討論，我厭惡人們對彼此容貌的批判和審視。我想，我就是我，我很好，我有作為生命天生的醜陋，也有作為生命本身的複雜的美。我討厭那種強勢的、容貌焦慮的風氣，汙染人心。我不想做那個犧牲的容器，我不想走既定的路，我想，求一份孤獨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