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臘月,傅春柳上山時恰巧看見城鎮幾處人家放鞭炮,小兒們捂著耳朵橫衝直撞,有的撞到傅春柳身上,抬起頭來做個鬼臉又跑了。
大人跟在後麵不住道歉,塞給了她一包飴糖,紅紙包著,寫了個大大的“福”。
傅春柳瞧著手上的糖,並未出聲,鑼鼓喧囂當中,爆竹聲劈裡啪啦,炸出一股燒焦的氣味,並不難聞,令她有些想起人間的歲月。
這是第幾個除夕?當真是快的記不清,自入元嬰以後,她便風餐露宿,遊曆四方,若非要事,昆侖壓根尋不到她的蹤跡。
“師姐!”
少年明朗的嗓音響在身後,傅春柳轉過身,胥斯年朝著她跑過來,寒冬臘月,每呼出一口氣都是鮮亮的。
他時常笑著,露出那對討喜的虎牙,因著身量高,摩肩擦踵總是撞到人,路人也被那份親和所感染,不忍責備他。
傅春柳停在原地不動,見他離的近了,才開口問道:“你怎麼在這?”
“昨日聽師尊說傳令讓你回來,我算算腳程,估摸著你該到了,特地來山下接你。”胥斯年看了一眼她手中紅紙包,狀似不經意的提了句:“這是什麼?”
傅春柳順手一遞:“糖。”
“我又不是小孩子。”胥斯年嘴上雖不滿,手還是接的利索,揣在懷裡,生怕碰掉了。
兩人相伴走回昆侖,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胥斯年似乎對她在外麵經曆十分好奇,一直在問她外麵的事,傅春柳回答的很簡單,平淡到有些無趣。
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題,傅春柳又如往常一般考校胥斯年的課業:“前些日子我在揚州得人所贈一道法心經,寄送到曉風亭,他們可有給你送去?”
胥斯年道:“早就收到了,哪是什麼前些日子,明明都過了半年。”
傅春柳聽出他話裡怨氣,迅速轉移話題:“收到就好,明日跟我過過招,我看你練的怎麼樣。”
胥斯年踢了一腳石子,悶悶不樂:“不勞師姐費心,你不在的日子送來那些東西,哪一樣不被我摸爛了,一本不過十頁的心經,我幾日就練好了。”
氣氛有些尷尬,傅春柳沒話說了,隻得誠心誠意的誇讚了一番,那本心經如何難讀,胥斯年悟性極好雲雲。
“劍修同境界下壓製所有修士,越境界單鬥也是平分秋色,如今我跟你再打一場,估摸也不輕鬆了。”傅春柳說的是實話,自她入元嬰下山修煉已過百年,境界遲遲卡在元嬰中期不得突破,反觀胥斯年,百年間與其他同門拉開差距,境界進步飛速,如今差臨門一腳便入元嬰之列。
誰勝誰負,她也拿不準了。
待胥斯年結嬰以後,同輩之中怕是隻有謝桐歌能製住他了。
“我才不要和師姐打,每次回來都要指教一天,第二日便沒了蹤影,無問崖隻剩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難道今夜過後,明天初一又要扔我一個人過嗎?”
傅春柳心虛的摸了摸鼻子,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胥斯年見她不反駁,更加惱了:“師姐,昆侖山上能有幾個人過除夕,你我都是同鄉,看在這份上陪陪我也不成嗎?”
仙門世家弟子多數居住各州洞天福地,在他們認知中,人間濁氣最重的便是除夕新年,加之凡人風俗一貫入不了他們眼,為了六根清靜,從不守歲。
話都說到這了,她再不同意,著實有些令人寒心。
她歎了口氣,無奈的點點頭。
胥斯年轉憂為喜,迫不及待拉著她禦劍,驚春劍騰空而起,直奔無問崖的山頂。
好些日子沒回來,此處還是同當初一樣,那棵杏樹被照料的很好,枝乾修剪的十分細致,看樣子沒缺水沒少陽光的,卻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
這很正常,傅春柳給它取名“不知好歹”,樹如其名,非常難相處,胥斯年儘力了,她看得出來。
麵前遞來一壇清酒,傅春柳接過,輕輕嗅了一下,挑眉道:“你還會喝酒?”
“師姐總是拿我當三歲孩童。”胥斯年在她身旁斂起衣擺,兩人席地而坐,他手中也端著一壇:“我不僅會喝,還會釀,嘗嘗怎麼樣。”
夜幕下星子稀疏,每一顆隔得老遠,遙遙發亮。
傅春柳抬頭看了一會,聽他所言,極為捧場的飲了一口。
入口無味,有三分辛辣,但都被清冽的草木香味蓋了過去,青澀稚嫩,回味甘甜清爽。
“還不錯。”她真心實意的點評了一句,接著又喝了一口。
胥斯年想製住她,被她拂開手,隻得提醒:“這酒烈,飲多了會醉的。”
傅春柳聞言輕哼:“我還從未見過幾口就能將我放倒的酒。”
胥斯年並未多言,眼角微挑,側過頭默不作聲地喝了一口。
而後突然道:“這是我上山後第一次同人守歲。”
傅春柳問他:“上山前呢?”
“都是同曲老在院子裡,他隻會坐著想事情,我太無聊了,便偷偷跑去正廳,發現……”他頓住,傅春柳心思敏銳,剛想岔開話題,聽他又繼續道:“發現父親母親帶著哥哥姐姐們在一處放煙花。”
提起這個,他又自嘲起來:“那時年紀太小,隻覺得危險的很,火光炸開,他們竟也不害怕,一個個都是笑著,我也不曉得在做什麼,隻是每一次想起來,心裡都不大舒服。”
傅春柳天生少了一根叫做安慰的筋,此刻她應該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畢竟多餘的安慰比風涼話好不了多少。
她又一次選擇岔開話:“說起煙花……怎麼今天沒人放了。”
“有人在此處放煙花?”胥斯年疑惑道:“這麼多年我怎麼沒遇見過?”
傅春柳點點頭,若有所思地開口:“也並不算煙花,是一種名為“火樹銀花”的一種蓬萊術法,沒什麼用處,但勝在好看,我依稀記得隻有火靈根才能施法。”
“自從我入無問崖後,師父雲遊四方,偌大個無問崖也隻有我自己,或許是宗門中也有其他凡間入道的弟子,怕打擾到其他人,便尋了此處清淨地,每年除夕都會當作煙花來放。”
胥斯年沒有接她的話,不知想到了什麼,唇角微勾,眼神晦暗不明。
“師姐,你可還記得百年前,謝師兄受傷的事情?”
傅春柳神色淡淡,直言道:“記得。”
“那你知道……”
“我知道。”
餘下的話截斷在喉嚨裡,胥斯年喉頭滾動,半晌無言。
傅春柳如實開口:“我知道你傷了他,若你不願意說因為什麼,我也不會過問,於他,於你,我都是個局外人,不該多管閒事。”
“……並非是局外人。”他嗓音沉寂下來,聽上去染了醉意,聲若細蚊,傅春柳也並沒有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