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突然歪著頭看向她,目似點星,熠熠生光,眼角帶了霧氣,乍一看以為是淚水,加之他說話的語氣也染上委屈:“我嫉妒他,師姐,嫉妒的恨不得將他活剮。”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可信性,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傅春柳頓了頓,寬慰開解:“謝桐歌天魁星護佑,氣運之子,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看開點就好。”
“錯了,師姐,無關這個。”
胥斯年支起上半身,緊靠著她的手臂,湊近了臉。
酒氣縈繞在呼吸之間,這距離太近了,傅春柳蹙起眉,略有幾分不適,稍稍向後退了點,胥斯年卻像沒了骨頭,又貼近幾分。
兩人緊挨著,胥斯年忽然將頭垂在她肩膀上,滾燙的氣息拂過鎖骨處,他出口的聲音也輕啞低落:
“你為什麼總要裝傻呢?”
大概是酒氣上頭的快,傅春柳竟也懶得動手推開他,自顧自又喝了一口酒,緘默沉靜,直直看著遠方蒼穹。
無問崖草地之下,昆侖雪原儘入眼底,清一色是白的,襯的夜幕漆黑如墨。
風清月皎,遙月沉沉,萬籟俱寂當中,一聲爆破的巨響奪走兩人目光。
一顆極亮的星辰自不遠處飛速升空,曳出一條帶著火光的尾巴,夜幕星河驟然被點亮,群星如同呼應一般閃爍著銀光。
這顆突兀的流星升至半空中突然隱匿起來蹤跡,不過眨眼刹那,漫天星鬥好似神的煙花,爆開朵朵火星,成團聚攏,如同白晝金粉,零零散散墜落凡間,下了一場會發光的雨。
胥斯年怔愣:“這是……”
蓬萊術法,火樹銀花。
傅春柳猛然側過頭,目光追尋方才亮光升起的地方。
那沒有什麼藏身之處,隻剩山體垮塌碎掉的幾顆石頭,一道秀挺身影隨意的靠坐在石頭上,仰頭瞧著天幕上未完的煙火。
亮光折射在眼底,淺瞳忽明忽滅,輕風掠過,撩動他發上紅珠,似有所感,他也恰巧轉過頭來,隔著芳草天涯,兩道視線碰撞,撞散了一池清輝。
傅春柳欲站起身,手腕一緊,拽著她傾斜,她不明所以的回過頭,隻見胥斯年神色陰沉。
從未見他露出過如此麵貌,傅春柳心中錯愕,旋即扯下他的手。
“我還有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緊握的手垂落,連帶觸之即離的溫度,也被一同帶走了,胥斯年默不作聲,看著她徑直走向那處。
謝桐歌很少這般坐相倦懶,更多時候,他的背總是挺得筆直,周遭氣息充斥著拒人千裡的孤傲,偏偏今夜月光柔和,融掉了包裹在身上的疏離。
傅春柳停在他身前,謝桐歌正好與她平視,靜靜的等她發難。
果然不出所料,她也很不客氣:“誰準你來的?”
謝桐歌答非所問:“明日走嗎?”
“天亮就走。”傅春柳冷笑一聲,又換上了熟悉的譏誚:“放心,自然不敢打擾到金貴的謝首席。”
換做平時,他肯定不屑搭理,沒想到今日一反常態,彆有深意的嗆了回去:“是不想打擾我,還是不想我打擾你?”
話畢眼眸一轉,躍過她肩膀看過去,隨之而來的是身後兩道怨毒的視線,傅春柳脊背一寒,餘光掃回去,胥斯年卻不在那裡。
“彆看了,人走了。”謝桐歌極輕的冷哼一聲,才使得她回過神來,見她若有所思,起了話頭:“喜歡嗎?”
傅春柳額頭一跳,察覺到說的應該是火樹銀花,她斂下神色:“一直都是你?”
“你想的倒美呢。”謝桐歌神色自若,說出的話倒是很讓人尷尬,“我看起來很閒嗎?”
傅春柳梗住不知如何作答,隻能惱羞成怒的質問他:“你到底想乾什麼?”
黑衣青年垂下眼,不疾不徐的開口:“三日前水雲笙與他一道去東海化鼎,碰到魔修襲擊,再回來時水雲笙半死不活,他卻安然無恙。”
傅春柳:“跟我有什麼關係?”
“確實跟你沒關係,但我好奇的不是他,而是魔修。”謝桐歌淡道:“昆侖宗史記載,木靈根修士有可能並不結嬰,入元嬰後內府之中會生出心植,司治愈之能,可淨化世間一切汙濁之氣,但修煉過程艱難,極少有人成功,唯一有所耳聞的,還是千年前的無晟道尊。”
傅春柳沉下臉色,“你想說什麼?”
他意有所指:“托你的福,不罪山那處破廟,這些年參拜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
兩人寂靜佇立良久,似拉扯著一根快要崩斷的弦,暗潮湧動,一觸即發。
終是傅春柳按耐不住,先一步撕破窗:“沒錯,我確實結了心植。”
“你想拿它去救你的寶貝徒弟?”她勾唇一笑,似嘲似諷:“弄了這麼一出,原來是為了這個。”
謝桐歌知她生出誤會,卻沒有辯解,轉而問她:“若我想要呢?”
“有命就去拿。”傅春柳冷冷抬眸,話語間難掩殺氣:“我會不擇手段的殺了你。”
“救我也不行嗎?”
“救誰都不行。”她回答的斬釘截鐵,帶著些許忿忿:
“我就是如此自私,怎麼,又要說些渡人渡己的道理嗎?”
謝桐歌隻是無波無瀾的看著她,晚風帶起一縷發,掠過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一瞬間竟變得柔和許多。
“不。”他展顏一笑,塵埃落定般果斷:“這樣便很好。”
那時她想,如果謝桐歌非要她推己及人,索性此生都不再回昆侖,可隻是問了要不要救他。傅春柳向來嘴比心走得快,一貫不願意實話實說。
若真到了選擇當口,她覺得,還是不希望他死掉。
隻要謝桐歌低個頭求一求她,她還是可以考慮救他一命。
可誰料世事無常,結局也慘淡收場,許多事情還沒有個交代。
譬如某人最愛看樹上花,山腳下桃花因她亂使法術,開的雖早,謝的卻也很快,她記性不好,竟忘了曾幾何時,那人尋來“不知好歹”,種在崖頂奇跡般存活下來,尚是滿枝的杏花,粉白葳蕤之中,嬌貴的一抖便掉沒了。
少時獨來獨往,與人常有偏見,因而從不愛聽解釋。桃花樹下初相知,她惡意戲弄,再到後來杏花零落,齟齬藏心誰也拉不下臉,自此恩斷義絕。
她美其名曰修煉,卻守著這株杏樹幾十年,心植難修她也照樣練了出來,難不成杏樹不開花真的是因為不知好歹嗎?
其實她呀,隻是嘴硬罷了。